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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武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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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天溢华彩,仙鹤齐鸣,爻归鲲池翻涌,海现蜃楼。众天神立于神墟,仰望奇迹,感慨涕零:“天地间,终于要有新神降临。”

上古人神之战后,主神陨落,天神斩断与人族共治的局面从此不降世,建东极昆仑、西极爻归两神墟归隐。

四万八千年过去,扶桑神树只此降下一次福泽,疆祈是从汤谷走出的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天神。

大家纷纷幻想他会如何如何威武,如何如何俊美,适见苍天君带着人幽幽走了进来。

那天神之尊,万神之主,竟是个孩子!可爱挂的!

丹唇皓齿、葡萄大眼、雪瓷肌肤,腰间缠绕的红丝绦上缀着枚白玉珏。

让人看傻了眼。

更让人傻眼的是,十二方仙台同时现世十二天神兽为其神使,十二神使本应与疆祈一同回归神墟,可大家点了又点,只有九位神使应召赶回。

三千年时光飞逝,众天神遍寻丢失的小神使踪迹无果。

疆祈在苍天府成长为出尘俊落的美少年,仪态威风、面容冰冷、深不可测。

一众女天神有事没事就跑去苍天府偷看小神君,常见他立于昆仑之巅俯瞰,雪白的神宵衣与腰间的红丝绦一同飘逸。

他生来就被赋予高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感在身上,如目不可及的太阳。

终有一天,苍天君把疆祈叫到身边。

“你走丢的那位小神使,有下落了。”

那兔崽子,在神位诞生后,未理召唤,偷跑去人间了……

“什么?”千年来,疆祈露出此生最夸张的表情:“当妖怪去了?”

这季节森罗山大雪纷飞,寒风凌冽,显得寂寞荒凉。高耸入云的树枝突然抖擞,几块厚重积雪砸在地上。

少女微眯双眼,轻打哈欠,睫毛上凝结的水汽在晨光中闪烁。

“破山沟,老娘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她嘴里衔着枯尾草,扶腰坐起,靠着枝干眺望远方,身上残雪被晨光晒化,渗进衣襟,吹来满身寒意。

阿怪打了个寒颤,从树上跃下,漫不经心地踹了树根几脚。

萦绕在耳边的哼唧声戛然而止。

树洞中嘁嘁簌簌,不会一只通体灰白、背上两抹褐色斑点的小狼崽闷头闯出,哐当撞在她脚踝上。

“蠢东西!”她大翻白眼,俯身提溜起它,毛孩通体暗灰四只狼爪却是雪白,眼睛似葡萄清亮。

时岁寒节,生灵食瘠,森罗山的动物们为保一脉生机会选择将食物留给更有希望生存下来的强壮子息。瘦骨嶙峋的狼崽是被族群抛弃的弱子,寒冷与饥饿将它磋磨地奄奄一息。

被钳住的小家伙不肯低头,用尽全力晃动白爪,龇牙咧嘴地朝阿怪狂嚎。

“都要死了还耍威风呢?”阿怪指着它鼻子嘲笑。

狼崽伸长脖子,毫不犹豫地咬住她的手。

“嘶……”

痛意瞬间袭来,阿怪甩开手,狼崽子被摔在地上,嗷呜嗷呜地哀嚎几声后又一瘸一拐地爬回树洞。

雪白玉指上顿时多出道狰狞伤口,阿怪痛心疾首,朝着树洞位置狠狠瞪了一眼,骂骂咧咧地往山上走。

不久又开始飞雪。

她没来得及回洞,漫天大雪将山路掩埋,阿怪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终抱着双臂又闷头往山下赶。

“喂!小家伙!”

回到树洞时万籁俱寂,连当初那点微弱的哼唧声也听不到了。

阿怪伸手在树洞中摸索,终于探到一丝毛茸茸的暖意,二话不说就又给它提溜了出来。

狼崽子眼皮翕翕合合,看清是她后鼻腔用力哼出怒音,这次不等它张口嘶咬,阿怪强行将其按在了臂弯中。

“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她心想,抱着狼崽子转头往山上狂奔:“再坚持一下,就会有希望的。”她嘴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眼眶变得红红的。

阿怪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都说万物有来处,阿怪却不知自己是怎么来到世上的。

它第一次睁开眼时,见四周仙雾缭绕,自个儿浑身都发着金光,于是伸出萌爪撩了撩,云雾瞬间被拨散。

其警惕退后,又耐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回到高崖边向下望。

但见凡间荧荧点点,灿若星河,她兴奋地伸爪子去够那些迷人的光点,结果笨头笨脑地栽了下去。

醒来后目之所及是湛蓝的天空,她躺在人间一汪溪水边,身上诸多伤口。

周围村民指指点点,他们没见过长似如此的生灵,以为是山中精怪,用竹竿戳、用石块打,不停叫骂驱赶。

阿怪脑子空空,迷茫怯懦,无法承受的痛楚迫使她不得不跑向山林。

大雪封山,生灵寂寥,它走了很久,又冻又饿,最后奄奄一息地躺在颗斛树下,舌尖舔舐积雪,试图恢复些体力。

可是没用,它还是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它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温暖。

满身风尘的男人将她抱在怀里,好像任外头风雪多大,它都再也不会觉得冷了。

阿怪仰头试图看清此人模样。

男人喉结微微振动:“雪他娘忒大了,那些畜生都躲哪里去了?”

它尚不辨善恶,亦不懂男人嘴里咕噜的那些话,只不停往他怀里蹭,以为自己乖巧些便能讨人喜欢。

男人将它带回一间低矮破旧的瓦房,潮湿发霉的气息混淆着令人作呕的猩腐气扑面而来。

他将它丢在粘黏着血液的案板上,挥舞屠刀走来。

阿怪被刺鼻的气味熏地脑袋发昏,游戏地蹦跶起来够男人手中的刀,眼睛又清又亮漫出愚蠢的天真。

“小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在山中从未见过?”男人自言自语:“算了,铺子要开张,扒了皮充个野味罢。”

屠刀落下,伤痛彻骨。

阿怪咬伤男人,拼命跳下案板,拖着被砍断的爪子蹿回山林。

不记得逃了多远,回头望鲜血覆盖来时路,屠户顺着血迹很快就能找到她,可阿怪却再也走不动了。

恍惚间雪面变成绒毛毡子,阳光金灿灿暖呼呼的,阿怪倒在地上,竟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喂?”陌生男人在它身前蹲下,声音清亮昂扬又带着丝丝慵懒。

他头戴一顶破旧斗篷,身上背着个垫着干草的竹篓,里面装的全是山中奄奄一息的动物。

嵇幽望着受伤的阿怪正拼命往积雪下钻,讶然:“你嫌死的不够快啊?”

他将它从积雪中拽出来,却被反咬一口。阿怪气恼自己美梦被打碎,怒气冲天地盯着眼前人。

“你这只……这只……”嵇幽欲破口大骂,却发现自己根本叫不出它名字:“你是什么东西啊?”

“嗷嗷……嗷嗷嗷……”

“我乃山大王,嵇幽是也。”

“咧咧咧……嗷……”

“哦……你骂我是不是?你有病啊?”

“嗷……”阿怪尚未骂个痛快,沉重的身体失去意识,轰然倒地。

嵇幽从雪里刨出一根树枝,蹲下身戳它。

“它要死了……”

“我们救不活它……”

“胡说,大王无所不能。”

“我们把它带回去吧……”

背篓中的小动物叽叽喳喳,唯他能听懂它们的话。

月余后,阿怪从昏迷中苏醒,发现自己躺在山洞中的石床上,洞中空明乃天开奇境,溪流横穿,石潭映月,生灵齐聚。

荡着藤条的松鼠发现她醒来,喧叫引得众动物纷纷围观于她榻前。

“我看看,我看看,我看看……”嵇幽闻声,提着袖子风风火火地从另一个山洞赶来。

他正做晚饭,没来得及放下手中菜刀。

阿怪见他立刻蜷缩起来,伸出前爪呈攻击状,彼时在它眼里,嵇幽和屠户没有区别,皆为天敌。

“好家伙!”他将脸凑近,自恋感慨:“我果然是个神医来着!”

下一秒,嵇幽英俊的脸上就被留下了两道深深的爪印。

这也造就之后两千年里,阿怪在森罗山的升职道路异常艰难,她不得不像个狗腿子一样整天围着嵇幽溜须拍马,活的那叫一个……也还行吧。

嵇幽狂妄自恋又唯我独尊,但好心给了森罗山中无处可归的生灵一个家,他教它们心法、助它们修炼化形,好陪他解闷、替他干活。

因阿怪乃坠入凡间,未走轮回道没有人籍;身而为兽又未名列九洲生灵纲,也不能像龙虎狮蛇那样称霸一方,当个响当当的妖怪。

她就在森罗山草草当了个打杂地妖,三千年来兢兢业业地搞事业,从籍籍无名的小妖怪一路干到山大王嵇幽的心腹之位。

嵇幽说在这个世上,人心是最伤人的刃,山下那些夜晚美得如星星般的镇子是最危险的地方。

阿怪成为他心腹后,偶尔被派到镇子上采买物资,袅娜少女穿一身粗布麻衣,全身挎着数十来个包袱厢盒,街上行人眼神频频落在她身上。

那些目光惹得她心慌,总不自觉地想起当年屠户拿着刀打量自己的场景。

她不懂人心,亦俱怕人心,所以每次都匆匆来去,不多停留。

但在山中守夜时,她常常爬到那颗最高的树枝上,盯着如星星般莹莹点点的镇子出神。

特别是年年新岁之际,森罗山被大雪覆盖,寂寞寥寥,那时却是镇子最热闹的时候。

炊烟袅袅,炮竹声声,朝结红穗,暮放天灯,好生喜庆。

人们放的天灯会随风飘到山里来,阿怪曾想拽下来几盏给妖孩们把玩,却不小心撞见站在山崖上的嵇幽。

他将那些天灯一盏盏收回手中,凝望烛火照耀的行行笔墨,后又放回天际。

年年如此。

阿怪不懂他眼神中为何有那样的悲伤,和平常大相径庭。

她不敢去叨扰,而是默默偎在树枝上守候,说到底她还是怕嵇幽的,怕他赶她走,亦怕他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若没有森罗山,她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山中积雪越来越厚,阿怪抱着狼崽跑得太快,脚踩在吱呀呀的雪地上打了个趔趄,身体如滑梯般滚落。

她一手拼命抓摸枝草,一手紧紧护着怀中幼崽,骨头一次次撞在坚硬的石壁上,全身被刮擦得血迹斑斑。

说来无奈,寻常小妖再怎么不专心修炼,千百年也总能有些法术傍身,可阿怪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毫无灵力修为,差点把教她修炼的嵇幽整自闭,只能教她些寻常武功用来防身。

一次次猛烈撞击下阿怪终于失去意识。然而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感觉世界颠倒,自己不是在下坠而是在温暖的阳光下,轻飘飘地浮着。

“神使月武……”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好像有人在呼唤,那声音浑厚空明,仿佛自千里之外而来。

“月武……”阿怪努力睁开眼睛,视野缓缓从朦胧变清晰,猛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水面上。

四周光华飘渺,流蕴溢彩,朝光与夕晕同时挂在近在咫尺的云端,辰星与月倒映于静谧的水面,不,是沉在水里。

“你是谁……”她大吼,下意识护紧怀中崽子。

“你是谁……你是谁……”周遭立刻传来阵阵回音。

阿怪惊魂未定,抬眼间身后又凭空出现一座神龛。

神龛约千丈,被一束自云端落下的光蕴笼罩,庄严肃穆,令人心生敬畏。

阿怪转身,瞳孔随着视线上移不断收缩,脚步随着瞳孔收缩不断后撤。

“你是谁?”她咽了咽口水,镇定之后对着神像再次发问。

无人应答。

茫然四顾,终于鼓起勇气慢慢挪动脚步,她走到神龛前伸手触摸。

手碰到神龛的一刻,龛中石像开始一块块剥落,露出镶嵌于内的琉璃身,在月辉日影的折射下闪着莹莹碎光。

片刻后,神像完全揭开,一枚神牌自琉璃身内剥离而出,飘到阿怪面前。

定睛看,神牌上赫然写着“月武神”三个大字。

“神使月武……”千里之外,又响起她在弥留之际听到的声音。

“你叫我吗?”阿怪看了看眼前神牌,望向远方,却找不到声音来处。

“没错。”

“你认错人了!”

“怎会?”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悬在空中的神牌突然遁入她体内,阿怪顿感元神被撕破,周身灵气汇聚,托着她腾空而起。

满身伤痕一点点消逝,身后元神之影自小而大,角似麋鹿而背翅,面若灵狐而六尾,通体脂玉般雪白,显得额间新月状的丹青花钿甚是扎眼,身姿灵顽,形影飘渺。

“你自十二仙台中的巽位降世,不肯回神墟归位,原是去人间做小妖了。”

话音间阿怪褪去人间样貌,一身神衣如光环般披在身上,比光环更耀眼的,是少女惊绝潋滟的容颜,阳光落在她脸上,照得双眼剔透如珀,乌眉墨发,粉面玲珑,简单的发髻衬着稚气的神颜。

少女微微阖眼,长睫颤动,缓缓抬起手臂,不可置信地打量自己。

“不可能……”她喃喃。

思绪突然被拉回现实,她伸手对着留在水面的狼崽施法。

狼崽生机已断,任她注入多少灵力亦无济于事。

“你救不了它,我却可以救它。可我也有一个想救之人,而这人亦只能月武神去救,不若我们做桩交易?”

“不做。”她想都没想,很干脆地拒绝了,俯身捡起狼崽子抱在怀里:“此乃何地?阁下何人?只言片语,寥寥戏法,我不信你。”

说完阿怪欲离开,转身却见身后站着一人。

“疆祈!”她又惊又喜,人影却随之飘散。

“疆祈……疆祈……”她慌忙寻人,有些失措地喊他名字,喊着喊着突然站定脚步,眼神骤然变化。

与此同时,怀中狼崽子苏醒了,虚弱的小狼爪抚在她不断起伏的胸口。

“月武神既已答应吾的请求,那便要辛苦再回人间一趟。”

“你要我救的人是疆祈?他怎么了?”

长久的沉默……

声音过了很久才传来。

“有人自万里之外而来,走过高山,踏过荆棘,食之浮萍,饮之冽泉,一步一叩首,祈求神明降世。”

“你有什么心愿?”神问。

“我希望你能感受我的痛苦。”

说话的声音沉稳无波,有一种超脱天地的通达淡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阿怪眼前空无的风景突然变得扭曲,从中显现出人脸的模样,眨眼间一位银须白发的老人出现在面前。

其人身披耀光长袍,手执三尺法杖,周身彩云环绕,流光四溢,气质温蔼和善,虚怀若谷,见到他时一种莫名的敬畏与感动浸透肺腑。

“你是谁?”

“他们唤我,苍。”神君回答她,微微伸手,狼崽子到了他怀中。

听起来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从汤谷走出的某位天神。

月武即使不问,也明了其人尊贵。

她跪下身,叩首行礼:“请问神君,疆祈身在何处?”

“他呀……”苍天君声音拖得很长,像叹了一口很长的气,他扶起月武,给她解释道:“人心中的执念是世上最厉害的法器,人们用它创造世间万象,亦用它困住了神明。”

月武不解。

苍天君抚了抚她的脑袋,月武顿感天旋地转,很快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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