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骨铜声
自他入内,棚内氛围为之大变。
众人纷纷回礼,沐燕心神色复杂,裴母和裴宝丽客气有礼,一众侍女婢子识趣避开。
姜非晚神情无甚变化,只略微错开眼神,不去看他那边。
——什么叫,她是在等我?
此前他们有过见面么?有过交流哪怕一字半句么?怎地如此莫名其妙。
如此轻浮。
扶香对谢留行的到来亦是措手不及。殿下不曾提及此事啊。而眼前的男子,无论是从官职,抑或公主近期对他的看重,皆非她能随意施压,轻易得罪。
然则,殿下安排之事,若然就此罢手……也断然不可。
念及此,扶香面上挤出个笑容,朝他躬身道,“此为公主殿下对姜娘子的赏赐。殿下事先不曾提及使君您会到来,是以现下只得一份。回头我再亲自送一份到谢史的彩棚内。”
“无妨。”
谢留行道。他个子极高,在这女眷专用彩棚内几乎无法站直。“既是殿下赏赐,交由微臣便是。”
扶香仍是笑意盈盈,客客气气,却不肯松口。
他又道,“臣定会欣然享用。稍后,亲自去向殿下谢恩。”
言语之间,实是有些暧昧。
且是当着棚内众多女眷的面,犹有他未来岳母及夫人在场,未免过于肆无忌惮。
姜非晚没忍住,拿眼睛去睨他。
匆匆一眼,只觉这人生得仿若晋书中对高澄的描述,面薄眄速。脸小而清挺,容貌昳丽。此刻背向逆光,叫疏影削弱三分盛气风华,更显眼波流转。
这流转的眼波也随之流到她脸上。
似是还注意到她髻边插着的紫薇,目光停了一停。又去看她的眼睛。
那眼神,三分玩味,七分肆意,转瞬即逝。
姜非晚心下有些着恼。
春见为她簪这花时,尚未知晓什么紫薇郎不紫薇郎的,她打探消息时对此类风月见闻亦全无兴趣。他无需自作多情,当成此花是与己有关。
状若无意将眼睛移开,她心里却继续盘算着。诚然是张多情似水的脸,莫非真与那永兴公主暗通了款曲,为了便宜行事,因而拿她当掩护?
若果如此,不免吃亏。她想。如此,她亦需待势乘时,对其加以利用。
显而易见,扶香也听出他话里深意,立时不再纠缠,示意身后婢子将托盘放下,又见了礼,方得意洋洋,回去复命。
走了一个,众人舒了口气;回头看,还杵着一个,那口气又提上来。
但见谢留行也不急着离开,径直迎向人群中的沐燕心,恭敬道,“见过姜夫人。在下谢留行,未及拜谒,还望宽恕。”
装腔作势倒是一套一套。
沐燕心仍是满脸官司,嘴上却很客气,“无妨。外子已然知会过我,近来忙于端阳正节,正式拜访待节后再议。国事为重,我省得的。”
犹豫一瞬,终究说道,“况且,目下旨意还未落定。一应事宜,须等旨意到了,才好做安排。”
又指着一边的姜非晚,“这是小女非晚。”
在他与姜母交谈时,春见已适时递上团扇。姜非晚将扇半掩在面前,隔着青色纳纱花蝶图面,向对方微微颔首。
隔着团扇,似隔着一道青烟,对方的面容也退回不真切的安全距离。她听见自己开口,“见过使君。”
毕竟他还未登门见礼,以官职相称更为稳妥。
谢留行亦克制见礼。
圣上自那日看似随意地拉了个红线后,却又戛然而止,不了了之。不知是因为端阳又或旁的事,总归是悬在半空。又不能上撵着去问,遂如此这般,不尴不尬吊着了。
只怕谢留行自己对此事亦是不甚上心。
与在场众人又客套几句,他总算是要告辞。
见人抬腿便走,裴宝丽忽而想起,指着几上那碟已然融化的酥山,迟疑道,“谢使君,此物……”
谢留行回望一眼,冰食已成令人毫无食欲的模样。花树泡在汤水里,看着就腻。
他一笑,“倒了吧。”
目光却又转向垂颈见礼的姜家娘子。
仍旧保持着半掩面容的姿势。
她似是比他矮了快一个头,是以他能轻易窥到,女子低垂螓首时,露出的那一截颈子。
一眼望去,只觉柳如眉,云似发,鲛绡雾縠笼香雪。
似乎比那碟半融的酥山还要滑腻。
他收回眼神,转身匆匆而去。
……
竞渡已近尾声,汀兰宝楼中,众人也有些倦怠,话题从赛事转向旁处。
昭帝端坐高椅,左右分侍崔皇后和郭丽妃,身旁又有中书令杜有容,门下侍郎封立等人随侍伴驾。
何禧无声而迅疾地上楼,来到昭帝身侧,轻声耳语一番。
只见昭帝微微下坠的两腮立时被上扬的唇角提起。他看向面前弓背的贴身内侍,“他果真去了?”
何禧笑得脸团团皱起,见牙不见眼,“千真万确不会有错。臣的徒弟亲眼所见。那扶香带人前脚端着酥山入了裴家棚子,谢使君后脚就跟进去了。还听说使君声称,是他叫那姜家娘子等他的。”
昭帝大笑,招呼左右道,“你们听听!朕先前还以为自己乱点鸳鸯谱,如此才几天,就巴巴地上去维护。只怕朕这是歪打正着,玉成良缘了!”
崔皇后也微笑点头称是,“那姜家娘子虽则身子孱弱,今日见过真容的人,来报俱称,是个天仙般的人物,直道我见犹怜。谢使君年少气盛,只怕亦不能幸免。”
郭丽妃也跟着掩嘴轻笑附和。
昭帝又看向崔皇后,一副操心慈父口吻,“珧儿性情直率,不免娇纵,你叫她不可生性太过。朕这次没如她意,回头再加封赏,算做补偿。”
崔皇后款款谢恩,“小丫头不懂事,爱玩闹了点。圣上不必太在意,没得宠坏了她。”
昭帝点点头,又对门下侍郎封立道,“朕差点忘了此事,你与何禧明日着人,将朕的旨意送去姜家——还有赏赐。”
封立拱手领旨。姜渊如今官位虽低,先祖却是随过高祖出生入死,也曾拜侯封爵。何况,他自己当年于女帝伪朝,短短时日便官至正五品上定远将军,确有真材实料。
如今不过是折翼的鹰隼,深陷泥塘的巨龙。安知没有起复之日?
“姜家如今住在何处?”昭帝忽问。
未及封立回答,一旁的杜有容已先行奏道,“许是庆丰里的隅春巷。”
“什么或许。”昭帝哈哈大笑,“你杜有容没有十拿九稳,不会轻易开口。”
绛紫襕袍的朝臣闻言只略一拱手,对这似是而非的称赞不置可否。衣摆上对鸟的团窠伴随他的动作轻舞,仿若振翅欲飞。
昭帝又思忖着,“那庆丰里也属实偏远。如此,将姜渊擢升卫尉寺丞罢。”
如此便从八品升至六品。虽则仍是芝麻绿豆的小官吏,对于姜家而言,已然翻天覆地。
人群中的吏部侍郎与卫尉寺少卿也踏出半步,应了个卯。
何禧侍候多年,闻弦歌而知雅意,“小人即可着人知会卫尉寺丞,庆丰里毕竟远离大市,采买备嫁多有不便,若是搬到慈惠里或永顺里,当方便许多。”
昭帝点头,“你考虑周全。”
除去真金白银的赏赐之外,还需些硬货压嫁妆。姜家家道中落,只怕早年的存货早就散佚一空。
“既是如此。”崔皇后道,“我也随喜一份。”对着身后的女官,“你看着安排,一并交给何禧带去。”
女官点头称喏。
旁边的郭丽妃也如是交代。
谈笑间,诸事落定。赛事亦将落幕,热闹一整日的洛水也渐趋平静。何禧行至二楼的栏杆边,极目四望,正要安排圣上回宫,突见下方有人冲着水中指指点点,他也跟着望去——
汀兰台建于洛水曲折的某个拐点,于此可以将水上盛景一览无余。
而下方岸势犬牙交错,上游所飘之物,都会在此斡旋盘桓。小的顺水而下,大的则是盘旋打转,滞留于此。
故而此处派了专人,带着工具,实时打捞上游冲下的花枝败木。
方此时,有人捞上奇怪的物事。
见他张望得久了,昭帝也察觉出异样,开口道,“是有何事?”
何禧转身,回话也带着迟疑,“下方打捞出一些东西,臣看着怪异,倒像是……枪头?”
昭帝脸上不辨情绪,“拿来看看。”
何禧得令,飞奔下楼。
却好一会儿都未有返回。而是派了他的小徒吴算前来回话。
“师傅说,那物事确然是枪头,皆如普通枪头大小,不过是金丝楠木制成,外头涂了泥银。”
是以不会沉水,却又呈现出银枪头的色泽。
“枪头上方还有纹案,在场诸人俱不认识,现已打捞到十来个,却还是源源不断飘来。师傅令我先带一个回来呈给圣上,他自个儿守在下方,看看此物究竟有多少。”
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内侍,却口齿清晰,条理分明。他单膝正跪昭帝面前,头颅微低,双手将湿淋淋的枪头托举过顶,将上方的纹案呈给昭帝看。
细长蜿蜒的蛇形图案,似龙似虺。上端两侧各有一点朱红,像它嗜血的双眼。
在场众人尽皆察觉,见到枪头上的图案时,向来绵里藏针的圣上,竟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有杀意一闪而过。
他与崔皇后对望一眼,对方亦同样满脸不可思议。
众人虽不知这是何物,但从他二人突变的神色中也可猜到,其中必定大有古怪。或许,会否在京中掀起悍然巨浪,也未可知。
只有杜有容,独自悄立人群之外,双手交叉,眼眉下敛,神情静默,似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亦都与他无关。
当此时,楼下蹲守的何禧匆匆返来,面上也是惊疑不定。
“那枪头已是全部搜齐。”他将身子弯得很低,声音仿佛从地底下传出。
“共十九个。”
……
如今是天安十八年。
也是齐昭帝,改元归齐,第十九年。
……
腮边的肉隐隐颤抖,昭帝双手紧紧扣住座椅上的金质扶手,几乎将其掰断。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适才和风细雨的二楼,突变雷霆万钧!
“给朕——”
良久。昭帝终于开口,声音冷硬,仿佛金石相击。
他话音未落,已有几个身着深青服色,仿若白日暗影的侍卫不知从何而来,无声出现他身侧。
众人皆知,这是昭帝秘密豢养多年、只听他一人号令,专用来处理阴私腌臜事务的禁军侍卫,神策卫。
他们鲜少直接出现在人前,皆是暗地里隐蔽行动。如今堂而皇之出现,说明昭帝对于彻查此事,势在必行。
且不想通过任何明面上的查证部门和手段。
“——彻查此事,不得有半分错漏。”
他说。
“否则,唯你们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