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阿沅没有姓氏,她连个贱籍都不是,和在城墙口的大部分人一样,以乞讨为生,但和其他孩子不同的是,她特别有力气。
这个有力气并不是虚词,她甚至能暴打比她高一头的青年,多亏这份力气,她在乞讨到食物之后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不被抢走。
她也不是时刻能保护好自己,有时候其他的乞丐会聚集过来抢她,双拳难敌四手,这种时候她很难保护好自己的食物,但大部分时候她是能吃饱的。
在吃亏之后她吃一堑长一智,将自己的饭藏在许多个地方。
她旁边的老乞丐就会摇头晃脑的说:“小小年纪,狡兔三窟。”
阿沅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但总觉得不是好词,她会凶巴巴看着老乞丐,举着自己的拳头。
老乞丐赶紧服软,他的身子骨可经不起来阿沅的一拳了。
听到服软的话,阿沅原谅老乞丐了。
阿沅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意,每天都有人死,她无父无母还活着,怎么不算满意呢。
周围的乞丐已经多如牛毛,他们逃难至此,围在城墙这里,阿沅能在他们窸窸窣窣的谈话之中听到“水灾”、“地震”、“贪官”、“皇帝无能”这几个字眼。
阿沅没见过水灾,也不知道什么叫地震,更不知道什么叫贪官皇帝,她只知道这些东西会让她的同伴多起来。
阿沅又讨到一点食物,她刚要咽下肚,她周围有一个成年男人眼巴巴看着她,男人说:“我已经三天没吃过饭了,你能给我么。”
阿沅:……
说得她很好过一样。
阿沅扫了眼四周,她三两下咽下肚子,接着就跑了,那男人他四周立刻聚集了三四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他们也跟上了着阿沅,为首的男人阴沉说:“她每天都有饭吃,一定还藏着吃的。”
一顿饭能要人命,阿沅能打得过男人,但不能打过一群男人,她早猜到肯定不是男人一个过来,她可不想平白糟一顿打。
但很遗憾追着阿沅的人太多了了,而且阿沅才十岁,腿还不长,几个人围追堵截,很快就把阿沅就追上了,阿沅明明已经跑到了城墙这里,就差一步她就能躲起了。
四周的拳头如同急雨,男人恶狠狠说:“你藏得吃的在哪。”
阿沅脸已经被打肿了,嘴里有一股铁腥味,她十分不甘心,但形势逼人,她哭道:“我没有了,我确实没有了。”
四周的乞丐面容麻木,像阿沅这样的事情这里发生了太多了,他们习以为常。
男人不信,又狠狠揍了阿沅一顿,阿沅感觉自己的脸已经没有感觉了。
但她咬着牙说自己就是没有了。
男人把阿沅举起想要摔死她,阿沅意识有些模糊,她心想要不是打她的人这么多,她一定不会这样死去。
如果活下来,她一定要好好锻炼力气,让这群人后悔。
但世上没有奇迹,阿沅知道,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但命运的离奇,在于无法预测,举起他的男人不知怎地,手一滑,阿沅竟轻飘飘的落地,没有受致命的伤。
她脸上骤然一湿,接着一滴又一滴,热的、腥的东西落在她脸上。
一道清脆的声音闯入阿沅的世界,如同九重天的天神,赐予她生命。
“你们这么多大人欺负一个孩子,真是羞羞。”
阿沅的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她抹了把脸,竟然是一滩血,而刚才举着她的男人,直直的站在那里,不动不静,在阿沅看向他的那一刻,骤然倒地,其他人一拥而散,但他们没能逃得了,因为阿沅又听到几个倒地的声音,还有四周乞丐惊叫的声音。
男人和他的同伴死了,阿沅下意识想。
阿沅努力看向说话的人,她逆着光,肿得就剩一条缝的眼睛应该很难看清,但不知怎地,阿沅偏偏看清了。
面前也是一个孩子,和她差不多大,但和脏兮兮的她截然不同。
面前的女孩十分优雅,她并非穿金戴银,但她身上的丝绸却如同月光凝成的纱,让她比那些挂满金饰的女人还要尊贵,她的肌肤白如细雪,竟比她身上的纱还细腻。
女孩头上戴着步摇,她一步一步走到阿沅身边,而步摇轻轻摇着,却不杂乱,反而有一种规律的美感。
阿沅讨过不少人的饭,那些高门大户的女子,竟然没有一个能比得上面前的女孩。
女孩走到阿沅旁边,她凝视着阿沅,目光像是怜惜,但阿沅却冷汗淋漓。
阿沅活在乞丐堆,天天乞讨为生,早就熟悉每个人的情绪,这个女孩情绪隐藏的很好,但阿沅还是能看出一丝暗藏的嫌弃。
向来没心没肺的阿沅不自觉往后靠了靠,被打后的疼痛让她龇牙咧嘴,但她不敢有一丝痛苦的表情,生怕玷污了这“神祇”。
女孩讶然,她噗嗤一笑,像是找到了玩具,对旁边的一个沉默的男人说:“很有趣的小乞丐。”
男人也是一身锦袍,锦袍没让他有一丝贵气,倒衬得他更像一把未出鞘的剑,带着一丝凌厉。
男人:“小姐,这里杂乱,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男人原本是关心的话,但被称作小姐的人却脸色一变,她勃然大怒:“哥哥他们能来得,我就来不得,我偏偏要在这里搞出一番事。”
阿沅隐隐能猜出女孩的哥哥是谁,前些日子来个几个公子,他们来这里说了一篇又一篇的长篇大论,老乞丐说这几个公子哥要改变这里,但过了几天,这里也没有变,反而乞丐更多了。
女孩明显身份尊贵,在她说完之后,男人不再说话。
女孩见男人不说话,她扔给阿沅一个瓷瓶,阿沅不识货,但知道这东西一定很贵,女孩说:“这可以给你抹抹脸。”
阿沅没动,女孩说:“快打开吧,用完还给我。”
阿沅一条贱命,从来没用过药,等到这话,她赶紧打开,一股浅淡的香气冒出,比她闻过所有的东西都好闻,里面是一种绿色的膏体,阿沅抹了抹脸,她觉得自己的脸冰冰凉凉的,立刻不疼了。
她知道这东西要还给女孩,她用的很少,浅浅抹了一层,她很小心,生怕弄脏了瓷瓶。
等她用完之后,还从怀里拿出一条帕子擦擦,这帕子是阿沅最干净的东西,她庆幸昨天刚洗过。
阿沅小心翼翼还给了女孩,女孩也用一个帕子接过,女孩的帕子十分精致,上面还有浮起的花卉,和真的一样。
她看向小乞丐,笑吟吟说:“你大难不死,也许我们以后还能见面。”
女孩离开了。
男人好奇:“小姐,你为何不将瓷瓶给小乞丐。”
这东西于女孩的身份而言并不珍贵,女孩淡淡道:“怀璧其罪,小乞丐留着这东西,在我们走后就真死了。”
男人一惊,他没想到女孩这么年幼的年纪能如此洞察人心。
女孩将包裹瓷瓶的锦帕拿出,她沿着护城河走,轻轻一松手,帕子连带着瓷瓶一起落入无边的河道之中,连落入河水的声音也没有。
女孩面无表情,进了城池。
阿沅一瘸一拐的回去,老乞丐赶紧关心阿沅,阿沅却怔怔的,“怀璧其罪是什么意思。”
原来刚才阿沅并没有走,她偷偷跟在女孩身后,她珍重还给女孩的,却被女孩嫌弃的扔了,阿沅脸上火辣辣的,那么多人打她阿沅都没那么难受,但女孩丢了瓷瓶却让阿沅痛不欲生。
老乞丐惊讶:“你不是一向靠武力么,怎么想还有这样的疑惑,不如你读读书,就知道了。”
阿沅猛然想起那个女孩,女孩优雅至极,一定会读书,阿沅咬着牙,她对老乞丐说:“我将我的饭给你,你教我读书。”
老乞丐识文断字,阿沅没见过比老乞丐还有文采的人,但阿沅也不知道老乞丐为什么做乞丐。
老乞丐摸摸阿沅的头:“你真是长大了。”
阿沅以每天一半的粮食为代价开始读书,他们没有书,但有树枝,老乞丐胸中也有万卷书,她背下了论语、学会了中庸、更能倒背如流礼记春秋……
老乞丐惊讶,说当时他学得时候都没这么快,其实阿沅也不想学这么快,但她做梦都能想起那精致的瓷瓶无声落入护城河,女孩嫌弃的目光仿佛刻在她的骨子里,每每此时,她会被噩梦惊醒,她再也睡不着,继而起来背书。
短短一年,她学会了老乞丐全部的知识,而这一年她也轻松了许多,在女孩离开之后,护城河有了施粥铺,阿沅不会再遇到围追她的人了,而且除了读书,她每天都在锻炼力气,她如今能暴打三四个大人,加上那天她四周死了四五个男人,周围的乞丐也不敢惹她了。
而第二年,老乞丐的身体明显不好了,阿沅已经学会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仔细照料老乞丐,甚至她还能替人读信赚些银钱买药给老乞丐吃,老乞丐的身体还是一日不如一日。
阿沅并不希望老乞丐离开她,她没有父母,已经将老乞丐当做父母了。
老乞丐却说:“人各有命,我能在离开前遇到你已经是我三生有幸了。”
阿沅吧嗒吧嗒掉眼泪。
老乞丐终究是死在了春天,阿沅将自己攒的钱买了一席草席,她背着老乞丐去了山里,挖了一夜,给老乞丐埋了,埋了之后,她磕了三个头,边哭边离开。
但她没能回护城河,她遇到了劫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