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化
“从前有一位大商人,他起于微末,在异国定居,却还是娶了自己国家的女人做妻子。被迫从温暖的环境前往北国冻土的女人,给好事者的谈资不过是她过于脆弱的身体,以及她丈夫如何精心地照料她的传闻。
据说,大商人甚至不惜与那位【博士】做交易,只为了能延长她妻子的寿命。
大商人小心翼翼地照顾妻子,就像小女孩照顾自己脆弱的洋娃娃,对待易碎的泡沫一样无比珍重地爱护她……如果不是太不体面,他简直要把妻子揣进自己的大氅里……
为了确保妻子不会因为远离故土而伤神,也为了让自己的妻子身心愉悦,大商人建造了一处豪华美丽的盛景。那是一个带有园林的美丽宫殿,由须弥最富盛名的建筑大师设计,充满馥郁温雅的异国情调,满目尽是奇花异草。
娇弱的浅紫色鸢尾娉婷立于水泽,宫殿外高而森冷的铁栅栏也被深红的蔷薇掩映缠绕,攀援而上的菟丝子恰似铁蒺藜,在肥沃的土壤里蓬勃生长。
……
仅仅是外部就如此美丽,更不必说坐落于其中的住宅了。
大商人将妻子安置在这个全至冬女人都梦想举办时尚沙龙、女子茶会的仙境,不让她迈出一步。
这种小心翼翼到神经的举措让不少人都私下咬耳朵,就好像他的妻子是泡沫里的精灵,见了他们冬国的风雪就会冻成不解风情的冰雕……”
下面的句子就要复杂得多了,冗杂拗口得像是教令院学者费尽心思卖弄文辞,写下的堆砌的诗词。科莱每读一行,就要缓下来,修理干净的指甲点过带着墨水香气的旧书卷。
这是行商当做添头的童话书,提纳里师父翻了翻,做了个审查之后就给科莱看了。
可以用来识字。
科莱如今拿它用来哄生病的小孩子睡觉。
满身都是紫黑色淤痕的小孩子声如蚊誽,嗓子像是被黏住了,手指还有些力气,她勾了勾床单,“柯莱姐姐……我会不会死掉。”
这个小孩子与同班玩耍时,据她所说,是追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种子,但是迷了路,误入了雨林深处。
奇迹般的,她受的侵蚀也不深。
只不过在采摘石榴的时候,又被有毒的马蜂蛰了,才又严重了起来。
……死掉。
当然不会死掉,因为提纳里师父出手了。
但柯莱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小孩,在对死亡的恐惧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太过苍白。
柯莱轻轻地捋着小孩子的头发,“大家都不会让你有事的,现在远没有那么糟糕哦。在我们须弥人的故事里,你遇见的那个奇妙生物可能是兰纳罗……遇见兰纳罗的都是幸运的孩子,不会有事的。”
小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
兰纳罗这种刻在须弥人DNA里的国民故事,可比所谓的至冬晦涩童话要有说服力得多。
……听见小孩子平稳的鼾声,柯莱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下来。她虽然还做不到像师父那样游刃有余,但在人际关系上也算有了进步……她的手指攥住了神之眼上的黄色发带。
但还是放轻了力气,将褶皱一点点碾平。
柯莱为自己也能温暖别人感到由衷的快乐。
…………
如今日头正盛,巡林员驻扎的这一片区域,像果树这种被人类驯化的植物,总是能得到更精心的照顾,长势格外喜人。它们在暖融融的日光里,发出小麦发酵一般醇厚平实的香气。
提纳里从雨林深处移栽来的野生石榴,也已经挂果,为了防止它将自己消耗殆尽,提纳里剪去了不少枝芽,但总有漏网的,还是耀武扬威又喜气洋洋地挂了果。
觊觎已久的渡渡鸟趁着夜色,把饱满鼓胀的石榴啄开了,皮薄的石榴底部被啄了个大洞,濡红亮红的石榴籽喷薄欲出,带着水光,洒了一地。
晒得发酵的果实散发出烂熟的气味,黏黏的气味把空气也熏得迷醉。蜜蜂围绕其旁,欲飞复又下坠,沉溺于果实清甜美妙的汁水。
这种味道,对于嗅觉敏感的人来说,简直是噩梦。
好在提纳里已经习惯了。
就像他的气味也在屋子的角落,书桌上,衣服上,还有某人身上粘连不去。于植物而言气味的标记是生长的象征,于提纳里而言,那些涣散弥漫的味道却如同耻辱的象征。
自从被人留意到后颈处的咬痕,就像捅破了窗户纸一般,提纳里也不再刻意躲避。捅破了众人眼里的那层窗户纸,一切事情都显得顺理成章了。
住在一起,也没什么值得惊讶了。
“绑得太紧了。”提纳里蹲下身子,将你的绑腿重新解开,浸过药汁的布条缠绕过脚踝,稍微收紧了一些,和雨靴间恰好能留出一点空隙。
你安静地垂着脚尖,目光在他毛茸茸的耳朵上停留。墨绿到浓黑长长大大的兽耳看上去很好摸,像是凝胶果冻一样,让人爱不释手。
只不过这次你没有趁机玩他的耳朵,只是正对着他,将他的头发拢起来,在后脑勺揪出一个慕风蘑菇一般的发揪。
“你有在认真听讲嘛?”他的声音里隐隐带了点危险的气息,山雨欲来。
他隔着皮靴,轻轻捏了你的脚踝。
你用另一只光着的脚拨开了他的手,裸露在外的肌肤是炫目豁人的白,在光线被芭蕉叶阻隔的树屋里,散发着古董盒的珍珠一般美丽的光泽。
这是一只看上去,似乎娇生惯养的玉足。
没有劳作跋涉的痕迹,也没有明显的伤痕。
“我不想和大家一起去巡林。”
你俯身下去,澄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睛望着提纳里的眼睛。
浅浅的茶褐色,苍翠的林间新芽的颜色,都容纳在眼前这人的目光里,森林静默的秘密仿佛都被这张略带稚气的脸阅尽了。
“我想要跟着你。”
“理由呢。”
“…………”
如果诚恳地说出害怕提纳里在自己不曾发现的地方寂寞地死掉,似乎也没什么用。但如果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又显得像是你在无理取闹。
他却在你纠结的沉默间隙读懂了你的意思,颇感到好笑似的,有些无奈。
“我还没你想象的那么没用,也不是受伤的家养猫……再说那个地方你知道的,就是我们一行人将你带回来的位置,我对那里还算熟悉。”
“……还是说,你想起了什么?”
你本来是想跟着他去扫尾的,因为你依稀记得……
那出河谷的红头鳄鱼远没有那么凶暴,是因为你在箱子里时……设法咬破了自己手上的血管。
记忆在逐渐恢复,你突然发现原来的自己,和周围人严重的截然不同。
不知道为什么……提纳里对于你即将恢复记忆这件事又期待又纠结。
你记得那天自己迷迷糊糊喊出一个“潘……”,原本还和你叠臂交股的提纳里突然停了动作,神情晦暗。你鬓发散乱地软在床里,只能看见他绷紧的肩膀,一半的布料还没缠过紧实的肩头,甚至绕错了位置。
你抻直了手,去勾枕下的绳编腰带,帮他搭在腰后,这个动作好像戳碎了什么东西。
仿佛把提纳里从一种昏昏沉沉的处境里叫醒了一般。
他突然攥住了你的手。
……
用一种你熟悉,又陌生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