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赵政知道他的父亲现在对他们多有愧疚,他可以利用这份愧疚给自己和阿娘争取到一些利益,不管他找回他们母子是因为什么。至少他的母亲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嫡妻,而父亲显然不可能贬妻为妾。
因为父亲足够重视,赵政很快就改掉了赵姓,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宗正一笔一划写入秦国王室宗谱的那一刻,嬴政微微一笑。
赵政已经成为了过去,现在的他是嬴政,是秦王的嫡长孙,未来的大秦太子,甚至未来的秦王。
唯一让嬴政感到惴惴不安的只有一事。大父迟迟没能召见他承认自己秦国王室的身份。他的大父是怎么看待他,这决定了他在秦国的未来。但是他也不能冒冒失失前去拜见,这显得他太鲁莽。他只能等大父的召见。
他的夫子中一定有大父的眼线,他必须表现得比成蟜更出色,让大父觉得他是可塑之才。
嬴政并没有久等。
在观察一月之后,嬴政终于等来了嬴柱的召见。大父还未能正式践阼,因此只是暂居侧殿,待先王孝期过后才能正式登基称王。
侧殿很是简朴,嬴政跟着宫人走进侧殿,又跟着宫人行礼。嬴柱仿佛没看见嬴政一般自顾自地处理着事务,嬴政恭敬地保持着行礼姿势,安静等着嬴柱叫自己起身。
过了半晌,嬴柱仿佛才注意到嬴政般出声,“阿政来了,快坐下。”
“谢王上。”嬴政不分昼夜的刻苦学习终于让他的礼仪符合要求,便是最苛刻的太庙令都不能从他的礼节中挑到任何错处。
“这孩子倒是生的和子楚极像,抬头让寡人看看。”嬴柱和善极了,又示意旁边的宫人替嬴政端来热茶,“阿政前不久才大病初愈,坐席给阿政铺得厚些。”
“谢王上。”嬴政不卑不亢地和嬴柱对视,能在昭襄王手底下做了数十年太子的又哪会是和善人?想必大父也不想看见身为秦国王室的他太过卑躬屈膝。
秦人尚武,身量也多高挑,坐在上首的嬴柱正好对上直起身来的嬴政的眼睛。这双眼睛里幼稚的野心让嬴柱微微一笑,“是个好孩子。”王族有野心并不是件坏事,怕只怕有野心但是没有与野心相匹配的实力,这才是致命之处。为王者若空有野心,亡国身陨也只是瞬息之间。
“政谢王上夸赞。”嬴政再次俯下身子,这象征着对秦王的归服,自然也有晚辈对长辈的尊敬。
“你是寡人的孙子,何须拘礼。”话虽如此,赢柱却并未让嬴政起身,而是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自己这个流落在外数年的孙子。
这双眼睛可真是像他的父亲啊,只要静静地看着你就像是被玄鸟盯上,让人不寒而栗。
“礼不可废。”他的大父始终是秦王,他绝对不能忘记这一点。
“寡人听说,你自归国便日夜苦学礼仪和各项课程?为了保持清醒,刻意不在书房燃炭取暖?”不管是做戏还是真的苦学已经比成蟜强出许多,至少他这个孙子知道用好名声来博得旁人对他的好感。
“政出身秦国王室,流落赵国亦不敢忘却自身秦人血脉。”还在赵国时他经常偷偷地去寻刻有秦字的竹简,一点点细细钻研。
“如今字写的怎么样了?”夫子回禀说是这个孩子基础不错,若是加以培养定成大器,只是还得他看过才能最终决断。
“还需勤加练习。”嬴政谦虚,更何况他确实没有掌握秦字的精髓,隐隐约约还带着赵字的影子。
“给寡人看看。”
“是。”一旁的宫人连忙将嬴政这几日的课业呈上。
嬴政的字很不错,只是练习时日还短,还带着点赵字的感觉。夫子说得不假,确是用心了。
“先下去吧。”
“政告退。”
阿政这孩子步履匆匆,还有什么事?
“阿政这是要去何处?”
“回禀王上,夏夫人这几日受了些风寒,政公子要给夏夫人侍疾方才走得急些。”
“倒是个孝顺的。”比成蟜机灵多了,不过都是小谋划,不足取信。
“王上的血脉自然是好的。”
“夫子如何说?”
“说是政公子天资聪颖,很有自己的主见,也懂周全之道,只是太过勤奋,怕是会伤了身子。”
言下之意,嬴政是可塑之才。
“他在外日久,勤奋些也是应该。”嬴柱点点头,“日后让夫子再教他些秦国公子正经该学的东西,不要再拘泥于诗书。”
他观察成蟜许久,迟迟未松口让他学习如何做一个秦王,希望嬴政这孩子不要让他失望啊。
“是。”不学诗书便要学帝王心术,政公子会有大造化啊!
“王上,王后求见。”
“还不快请进来。”
“王上。”
“北风这般大,怎么还从华阳宫里头出来了?”
“在华阳宫里闷得也难受,不若出来看看王上。”
“出来走走也好。”
“王上刚刚召见了公子政?”
“阿政是个好孩子。”
“王上的意思是……”
“你且安心。”
华阳迟迟未能有妊早已是他和华阳共同的心病。他原本打算将子傒过继给华阳,生母早逝的子傒能力出众,对待华阳也算尽心,算是一个不错的嗣子。可华阳却一直不愿松口,他也不好逆了华阳的心意。
没想到华阳最后居然能被吕不韦说动,认子楚为嗣子……或许还有当年那一层原因才让华阳松口。
论能力,子楚与子傒不相上下;论后嗣,却是子楚更逊一筹。至少在阿政从邯郸回来之前,子楚在后嗣方面不及子傒。秦国未来的路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领导者带领,对于继承人更是要慎中之慎。秦国之所以能一直壮大,与王位稳定的交接也有关系。
从目前来看,阿政具有成为秦王的潜力。一个宠辱不惊又果断沉稳的未来王储很适合当下的秦国。
他很期待未来的嬴政会成长为什么样子。
有了赢柱的肯定,嬴政在秦国的生活越发顺遂。他不再掩饰自己的锋芒,他要让父亲和大父知道他是有心那个位置。
面对经常对自己投以赞赏目光的赢子楚和嬴柱,嬴政很清楚这是他们对自己寄予厚望的表现。他很庆幸父亲并没有像燕丹仆役所说,把他找回秦国是为了让他做成蟜的垫脚石。对于父亲来说,成蟜是他疼爱的幼子,但并不是他选定的继承人。所以成蟜可以随心所欲,而他不行。
如此他便能心安了。
只不过如今阿娘比不得成蟜母亲那般得父亲喜爱,终日郁郁寡欢,唯有看到自己方能一展笑颜。
“公子,王上请您去正殿一叙。”
“我即刻去。”这是在大父第一次召见自己去正殿议事,也是给他考验。
“政见过大父,父亲。”
“阿政来了。”嬴柱示意嬴政坐下,“再等等阿蟜。”
“是。”
“你们可知寡人召你们前来,所为何事?”
“大父还有什么事要问阿蟜?阿蟜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莫不是燕国绸缪攻赵一事?”
“阿政说的不错。燕国纠集数十万大军,汹汹之势怕是欲以一己之力吞并赵国。”嬴子楚微笑颔首,“你们看来,燕赵两国,哪国能胜?”
“不必拘束。”嬴柱看着两个少年笑着点头,“就当是平常叙话。”
成蟜不假思索,“那当然是燕国胜咯!赵国自长平之战后便一蹶不振,国中兵力空虚,如今燕国纠集数十万大军攻赵,想来吞并赵国是轻而易举。依我之见,秦国也应该出兵赵国,好处可不能全让燕国占去。”
嬴柱并未对成蟜的话有什么评价,只是转头看向沉思的嬴政,“阿政呢?”
“政以为燕国此战必败。”嬴政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心中想法和盘托出。
“哦?”嬴柱来了兴趣,“阿政说说?”
嬴政看了一眼父亲,见父亲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才徐徐道来,“燕国纠集数十万大军不假,可是燕国国力弱小,供养不起大批骑兵等兵种,便是勉强供应上了也必然无法持久;还有燕国的军队制度陈旧,远不及赵国;其次便是赵国的应对之策。”再加上好大喜功的燕王喜,此战燕国必败。
“说的不错,阿政再说说赵国可能的应对之策。”嬴柱点点头,示意嬴政继续说。
“赵国名将如云,今廉颇李牧尚在赵军之中,廉颇李牧会是攻赵一大阻力。而且赵国自五年前秦国攻赵之后休养生息至今,如今赵国国力虽说远不如长平之战前强盛,亦不是区区燕国所能匹敌。赵国很有可能在战胜燕国之后,进围燕国以战养战。”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惠文王时也以战养战获取魏国资源。
“如今燕赵尚未开战,阿政怎么知道赵国一定会赢?”嬴子楚微微一笑,又绕回最初的问题。
虽然他们母子在赵国不受待见,但是赵人也不会刻意避讳他们母子,“政幼时在邯郸,每每秦国攻赵,赵国都是倾举国之力反抗。便是秦军都不能做到一举吞灭赵国,区区燕国……况且此战对于赵国来说是存亡之争。若是不能战胜燕国,那么齐国秦国乃至于魏都将纷至沓来。如此,赵国危矣。赵国人是抱着非存即亡的态度应战。政不觉得燕国有赵国那般意志,所以此战燕国必败。”
“阿蟜,你该多向阿政学学。”嬴柱赞许地点头,“掌国者,若不如此,不能成事。”
“阿蟜知道了。”成蟜看了一眼嬴政,“阿蟜不如政哥哥聪慧,不过勤能补拙,阿蟜一定会好好读书的。”他和政哥哥的课业原本是一样的,可是从那日之后政哥哥的课业便比他多出许多,他不如政哥哥才是正理。若是他能和政哥哥一般,他定比政哥哥优秀许多才是。
“也好。”嬴柱点点头,阿蟜到底差了一层。勤能补拙不假,可是不应该说给他听,而应该像阿政那样做给他看。
若论勤奋,整个秦宫都找不出比阿政更勤奋的孩子了。
赢柱为了秦国千算万算,他唯一没算到的就是,秦国的王位更替会这么快。
刚刚登基的嬴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夺去了性命,嬴子楚待一年守孝期满便能正式践阼为王。
却不想四年后嬴子楚忽然崩逝,嬴政以秦王身份入主章台,正式成为秦国新君。
王位更迭频频,又有主少国疑之嫌,本来会引起国中局势动荡,可赢子楚早就想到这一点,临终前将嬴政和秦国托付给了丞相吕不韦,借此才勉强稳定了秦国的局势。
分权于臣只在一时稳定了秦国的局面。日渐长大的嬴政早已不满吕不韦统摄朝政,让秦国上下只知相国而不知自己这个秦王。可是吕不韦就像是没有发觉嬴政的不满,依旧我行我素。
嬴政韬光养晦的日子本来应该持续很久,直到某一日,李斯这个变数衣裳褴褛地踏入了咸阳城并成为了吕不韦的门客之后,命运的齿轮便开始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