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第九天
大夫将一块丝帕盖在姜蓉手腕,搭脉后闭目沉思。
片刻后,他睁眼收回右手,见崔恒面色紧张,他出言安慰:“这位夫人脉象虚弱,气血亏空,暂时没有孕事也是正常,切不能过于焦灼紧张。”
崔恒呆住,他还没往这上面想过,于是他愣愣问大夫:“那要如何调理?”
“补气益血为主,养气疏肝为辅,夫人平日里不要过于操劳,少思少虑,方能心宽体胖。”
姜蓉没想到自己去年受伤,还能把好好的身体给豁楞坏了。虽然她并不想这么快就怀孕,但是听到自己身体不适合怀孕,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
“至于你们所说的眩晕,呕吐。”大夫看了一眼外面的马车:“可能是眩晕症,有人不适应奔驰的快马与颠簸的道路,常感头晕目眩,情况严重者会出现恶心呕吐症状,这都是正常的躯体差异,不必过分担忧。”
两人点点头,从大夫那拎了一大包药回到车上。
姜蓉心中暗道,崔恒已经二十四,他要是成婚早,孩子早满地跑了。现在自己这状况,调理好不知道需要多久。就算今年怀上,生下来也得明年,这事根本急不来。
见崔恒沉默不语,姜蓉怕他有些想法,自己的身体情况被他知道,要是他急着纳妾,自己根本没有理由说不。
两人关系本就生疏,这要是再来几个贴心解意,风姿各异的小妾,姜蓉不知自己一月还能见他几回。
于是她神态悲戚作自责状,试探崔恒。
崔恒见她掩面而泣,恍然清醒:“没有,你不必过于自责。”他抓住姜蓉的手安慰她。
看出姜蓉的疑惑,他解释道:“你安心养好身子,我只是后悔之前没有关注到你的健康,我痴长你几岁,生活中倒是常常得你照顾,该惭愧的是我才对。以后咱们请大夫每旬给你把脉看顾一下。”
他话说得周全又熨帖,直接暖到姜蓉心窝。虽然不知道以后如何,但这一刻,她宁愿相信他讲的是真话。
以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崔恒这人还是十分守信的,要是他想纳妾或者有了别的心思。又何必遮遮掩掩,府中谁能同他说不。
“好,多谢夫君关怀。我还以为......”姜蓉靠在他肩上,欲言又止。崔恒怕她坐不稳,便伸手搂住她的肩。
“孩子的事急不来,我也不着急,咱们都还年轻,以后机会多的是。”
说到一半,他这才发现姜蓉在无声流泪,崔恒忙拿帕子给她擦拭。
“怎么哭了?”他小声问道。
听得他讲话这么温柔,姜蓉哭得越狠了,崔恒明明看不起她,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好到她差点相信是真的了。
“夫君,你对我真好。”她哽咽着夸赞。
“我?对你这算好吗?”崔恒惊讶,他只是遵从自己的本心在待她,她对他好,他自然要投桃报李。
姜蓉点点头,埋进他怀中,流出的泪晕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我要是急着要孩子,我早几年不就成亲了,又怎会拖到二十余岁。”崔恒哑然失笑。
“那是,京左崔郎,郎艳独绝。不知汴京多少娘子拜倒在你的风采之下。”姜蓉控制好情绪,抬头擦干净眼泪,同他开起玩笑。
“你呀你,又促狭调侃。”崔恒无奈轻笑,不禁伸手轻轻刮蹭她鼻尖。
姜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惹得浑身一僵,汗毛竖立,刚刚那点子伤心顿时烟消云散。
崔恒却没注意,他自顾说起话来:“许是父母在我身上寄予厚望,自小他们就对我要求十分严厉。我每日寅时起床开始读书,至亥时才可休息。除了四时六节和重要庆典外,几乎没有松懈。要是我有了孩子,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他。”
提及过去,崔恒黯然神伤,语调低沉。
两人父母具亡,忆及往昔,心底的伤疤不可避免地再次撕裂,露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软肋。
“以后我们若是有了孩子,只要他每天开心,健康,便足矣了。要是爹娘他们在天有灵,也会保佑我们一家平安顺遂的。”姜蓉揽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肩膀上柔声安慰。
崔恒难得愿意与她交心,姜蓉自然不能让他失落。崔恒幼时虽然物质条件不缺,但现在看来他并未得到正常的关爱。她想,她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了。
陡然受到妻子这样柔情的关怀,崔恒愣怔半晌,方轻轻拍了拍她后背。
马车一路缓慢前行,等两人到了王家正门,崔恒却不叫停,反而继续往前面走。
等到马车停下,姜蓉这才发现,两人已经到了一处偏僻的巷口。
崔恒扶着姜蓉下车,待她站稳后,崔恒信步上前敲门。
“咚——咚咚!”
门咯吱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一个脑袋探到外面,看见崔恒,他显得很是高兴。
“小郎君你回来了!”
“李叔,是我。”他转身介绍姜蓉:“这是我夫人姜蓉。”
“老朽见过少夫人!”
“快请进!”他缩回脑袋,将大门打开,迎接两人进门。
姜蓉跨进大门这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这是一个十分宽敞的后院,两人走了很久,这才来到主人家的正房。
李叔送了两人到了石雕照壁前便退到一旁,两位中年管事上前拱手迎接两人。
崔恒牵住姜蓉的手,带她走进房内。
正堂之上,已有几位头发花白的长辈端坐主位。
瞧见崔恒进来,王老夫人眼含热泪,颤声道:“修年!”
“不孝子孙修年携妻子姜蓉拜见诸位长辈!”崔恒撩开衣摆,直直跪在堂前。
姜蓉与他一起跪下,两人俯首磕头,向长辈们问安。
“好孩子,快,快起来吧。”
崔恒未起,坚持要先向长辈敬茶。
“外祖父,请喝茶!”
“外祖母,请喝茶!”
丫鬟们端上茶盘,夫妻二人一同敬茶献礼。
“好!”主座上的老人轻啜一口,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封拿出。
“你们成亲我们没去,这是补给你媳妇的见面礼,以后你们俩可要和和美美,白头偕老!”王老夫人叮嘱道。
“多谢祖母教诲。”姜蓉接过红封。
“我们一定会好好过日子的。”两人对视一眼,随即不好意思地转开视线。
两人的小动作,坐在上面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外祖王朝安见他们新婚小夫妻关系和睦,也笑着说道:“好!只要你们过得好,我们这些老叶子就安心了。”
崔恒外祖王大人曾官拜三品翰林学士,只不过年纪渐长,身体式微,现早已退居二线。
今日正好休沐,崔恒的大舅二舅正好也在家。
两人起身后又朝两位舅舅行礼问好。
崔恒大舅王理全现任工部正四品判工部事,是个闲差。
本朝不同前朝,工部下属屯田、虞部、水部的职权全被划归三司,工部职权大幅减少,即使王大舅官位不低,却也无多少实权。
二舅王理铭则官居从四品诸卫将军,在禁中任职,算是王家唯一的武官。
崔恒与外家私下关系亲密,表面却不相往来。除了之前听到的断绝关系版本,姜蓉觉得应当另有原因,但显然,现在不是探寻这个的好时机。
言谈之间,崔恒将此行目的缓缓道出,原来他来王家是为了要他母亲当年的嫁妆单子。
姜蓉突然想起昨儿常远的神色,难道他母亲嫁妆也如公账一般,被人动了手脚?
崔恒不提,姜蓉也就装傻不问,反正他母亲的嫁妆都是在崔恒自己手中,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现在想想,那个叫丁香的大丫鬟这么忙,估计就是在帮他打理这些事宜吧。
等待的时间,王老太爷开口问崔恒:“现在在翰林院做得如何?”
“翰林院里同僚友善,上峰包容,劳您关心,一切都很顺利。”
王老太爷点点头:“你初入官途,还是要小心行事,平日做事务必以勤恳踏实为上。你要记住,只有认真做事才是实的,阿谀谄媚,摧眉折腰之辈即使靠着一时的献媚出了头,但终究只是空中楼阁,不能长久。”
他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深知无论哪里都不可能像一潭清水,即使是有名的穷酸衙门翰林院,也同样不能免俗。有利益纷争的地方,就会有江湖。
但既然外孙说一切都好,他也只能装作不知,孩子大了,他总得学会一人独自面对风雨。
这边崔恒与外祖父舅舅们畅谈官场之道。
那厢,外祖母王老夫人也拉着姜蓉在一边热聊。
她的女儿去得早,留下当时年幼的小外孙崔恒。姐姐出嫁,父亲另娶,他一人在崔家孤零零地长大。王老夫人一想起他,便心肝疼。
都怪她家那老头子,硬要放狠话与崔绍断绝关系,她想上门看看崔恒都没有理由。
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那个杀千刀的崔绍,在她女儿去世之后,竟然还想把家产全部留给那个后娘养的。
也是老天有眼,早早收了他去了,也不知在黄泉之下他有无脸面见她的女儿。求娶的时候信誓旦旦说要好生照料她,他就这样把她女儿照料得英年早逝。
看到小孙儿如今也成家立业,王老夫人心中甚慰,她对着姜蓉夸道:“修年自小性子安静,他啊,就像个锯嘴的葫芦,嘴巴紧得很。但他的心地是非常善良的,他幼时来我家做客,与我家秉元、秉盛他们玩得可好。当时他还捡了一只狼狗崽,悉心照料了好多天,那只狗崽就同他亲。”
“后来呢?”姜蓉好奇,她实在难以想象一脸正经的小崔恒,满心欢喜抱着小狗亲昵的模样。
“后来啊......”王老夫人的声音逐渐压低,带着浓浓的怜惜:“他将狗儿带回家,开心地带到他爹面前。被他爹以玩物丧志为由将狗打残,丢了出去。”
姜蓉的心一揪,也不知是怜惜那条狗,还是可怜年幼的崔恒。她没想到老侯爷竟然对崔恒那般严厉,看来崔恒刚刚对自己说得还是含蓄了。那时他只是个小孩,就连找个玩伴的机会都没有吗?
见姜蓉神色忧愁,王老夫人心中满意,她哈哈一笑:“都过去了,向前看。”
她拍了拍姜蓉手臂,继续同她说道:“再后来啊!修年他一个人偷偷去外面找到那条小狗,哭着跑到我们家,请秉元帮他收留它。”
姜蓉的手情不自禁地攥紧,崔恒脸上一向无甚表情,便是开心,也只是拘谨轻笑。现在看来,他性格这样冷清,与他幼时的经历也脱不开干系。
“别紧张!”王老夫人笑着同她说:“那条狗呀,现在还好好的呢,只不过已经算老狗了,不怎么出来活动了。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养在我们家。”
姜蓉这才松了一口气,听王老夫人继续介绍:“它的孩子有一只特别像它,最近刚怀上,要是你们喜欢,到时候我给你们挑一只最可爱的。”
“那就多谢祖母了,到时候祖母可得让修年先挑!”姜蓉依偎在王老夫人身侧,柔声撒娇。
“哈哈,那是自然。”
王老夫人显然很受用姜蓉这套,她家阳盛阴衰,她自己就崔恒母亲一个女儿。王家几个舅舅又都只生儿子,给她生了一串的孙子。
她要是能有个长相娇美,性格温和的小孙女,不知道得有多稀罕。
没多久,嬷嬷就拿着一个木盒走了进来。崔恒检查了一下无误后,带着姜蓉同几位长辈告别。
临走,姜蓉发现与来的路不同,她有些疑惑,不知道崔恒想要去哪里。
“我带你去看样东西。”他解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