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第二十三天
姜蓉因着去抽签的缘故,被她们这边的小娘子礼让到第一座。
她也知道,这不过是表面缘由。
大家都觉得她出身乡野,胸无点墨。看在崔家的面子上,让她在首座,先过一轮,总比一句也答不上好。
毕竟她的夫君当年也是正经进士出身,崔卢两家又都底蕴深厚。
若她玩一个小小游戏,连一轮都挨不过,自己丢脸倒是小事,这两家的脸面可就会被按在地上摩擦了。
姜蓉知晓七娘的担忧,她看了她一眼,轻快答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1]
是李太白的《子夜吴歌·秋歌》。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小娘子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对于这样温柔地“特殊待遇”,姜蓉早有经验,她深知只有靠实力才能赢得真正的尊重,接下来她们便拭目以待罢。
“愣着干嘛?”沈玉明回首看了眼几人,指着下面道:“左边的是卢十一,中间的是李五,右边那皮笑肉不笑的是崔恒那厮新娶的夫人,青州那边的一个农家女罢了。”
咿?听五哥这语气,好似对李五娘没什么怨气,倒对那位崔夫人有些不满啊,跟班暗自揣摩。
但沈玉明说完不再言语,几人便也凑上去继续看个热闹。
躲在这个高处,看着下面燕环肥瘦的小娘子们飞花行令,自有一番隐秘的刺激。
说起崔恒的夫人,他们都听说是个草包。没成想,还真的能接了一轮又一轮的诗词,难道在家里没少被崔恒那厮压着背书。
他们是听说长得好,没想到长得这么好看。这可真的是便宜崔恒那呆子了,好几人在心中暗暗咬牙,嫉恨想道。
要是他们去青州,那这样姿容赛过双姝的美人就被自己带回来了,哪还有崔恒什么事。
同队的方娘子愣愣看着对答如流的姜蓉,不禁发起呆来。看到崔夫人第一眼,只觉得她云鬓花颜,容光艳丽。她本以为她第一轮就会被出局,却没想她也能出口成章,颇有林下风致。
这从容自若的气质不像是出身乡野,倒更像正正经经的汴京官宦人家的嫡女。
方小娘子思来想去,怕是只有宋玉的那句“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能够勉强形容崔七娘的这位嫂嫂了吧。
也难怪,以她的出身,崔郎君却愿意聘她为正妻,她在心中连连感慨。
眼见着三局行令将尽,水榭众人纷纷将视线移至姜蓉身上,这位横空出世的崔夫人,果真让人惊艳。
本以为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却没想到她竟一次也未失手出局。随着时间流逝,连一开始想看笑话的卢、李两人也不禁正视起她来。
若说一次两次答对是运气,但次次皆无错漏,这就说明她定然具备一定的实力。
卢、李二人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眸光交错的那一刹那,两人皆心照不宣地避开对方视线。
前两局玉竹、青竹各胜一场。
在第三局,姜蓉力挽狂澜,劝说福安采用田忌赛马之计,石竹队终以一人之数险胜。
三局下来,三队各胜一场,竟意外打出个平局来。
杨夫人出声笑道:“看来各位小娘子都有怀珠抱玉之才,也是咱们定国公府鼓腹含和,借着国公爷的寿诞祥瑞,才得了这般个平和的局,这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曹夫人和徐夫人也接连捧场:“杨夫人说的在理。”
而阁楼上,一时间不知道谁开的头,话题变成了哪一个小娘子最好看。
“依我看,还是十一娘气质更佳。”卢十一娘的追捧者稳住心神,坚定立场。
“你这傻子,不会看人,小娘子嘛,除了一张脸蛋,当然还得看身姿。李五娘容貌相当,身姿却更胜一筹。但这最出挑的,还得是崔夫人。成了婚的妇人果然不一样,嘿嘿。”
另一人笑得猥琐,用手肘顶了顶一旁的王郎君,两人相视一笑。
一旁的人都被他俩给腻味到了,好好的,又说到这上边来。
“别打她们主意。”沈玉明竖眉警告两人。
“那是自然。”王郎君连忙接话:“咱虽风流,却不下流,那崔夫人已经成婚,我等自然不会失礼去沾惹。”
这话说得沈玉明一梗,让他噎在喉间的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堵得他内心跟被灌了一盆猪油一般难受。
王郎君这话虽是在表明心迹哄着沈玉明,但却在无意中戳中了他心中隐秘而晦涩的小心思,倒是马屁又拍到了马腿上而不自知。
沈玉明瞥了他一眼,不再做声。
他看向被众星捧月的姜蓉,心中的想法像是那破土而出的春笋,出现得疾迅而又凶猛,再多的理智也难以抑制。
比赛结束后,姜蓉被同队的方娘子、何娘子,福安县主等人团团围住交谈。
李五娘与卢十一娘也相继走近称赞姜蓉,毕竟能连战三局而不败的娘子,在场不足十人。
这两人声望斐然,又皆一身傲气,能得她们一句夸赞,实属不易,其余娘子见状自然也是纷纷跟风赞誉。
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更是恨不得宴会赶紧结束,好回家将这卢、李二人整人不成反被训的糗事与密友分享。
杨夫人看到姜蓉的表现,心中亦十分讶然。
她本以为只是个会说奉承话的投机者,不意竟是锦心绣口。她知她识字不久,能在短时间内积累这等学识,天赋和勤奋缺一不可,杨夫人心中不禁对姜蓉更添一分好感。
若一个女子只有美貌,那她在汴京不一定能走长远。但若她还有智慧与勤奋,那必然是绝杀好牌。
看到杨夫人都对嫂子连连点头,面露满意,七娘心下欣喜,看来嫂嫂不说一战成名,起码也能破除那些骂她是草包的偏见了。
七娘心下暗叹,她一直以为哥哥是被嫂子的容颜所惑,没想到他竟然这般慧眼识珠。
围在姜蓉身边的这些小娘子具都文采上佳,谈吐不俗。
尤其是方娘子,她本就是个书痴,听姜蓉谈及最近看的《凌云诗集》这本书时,顿时双眼放光,激动地抓住姜蓉,视她为知己。
这位凌云先生是她最喜欢的一位大家,他的作品除诗词外,还不乏各地游记、经史子集,涉猎范围极广。
只可惜,这位先生神出鬼没,四海为家,能寻得到他踪迹和真实身份的读者寥寥可数。即使方家在汴京城内也算屈指可数的高门,但方小娘子仍然探寻不到他的丝毫信息。
这也让她一腔热情无处安放,乍然遇到同样喜欢凌云先生的人,生性内敛的她也不禁有些激动。
她拉着姜蓉的手热情邀请她去方家玩,届时两人可一同翻阅她珍藏的凌云先生作品集。
认识了几位可爱的小娘子,也见识了闻名汴京的双姝风采,姜蓉认为今儿也算不虚此行。
时下,男女大防并不严重。
待一群人携着香风踏入厅堂之时,各自的桌前早已稀稀散散坐上一些客人。
她们进来的这边招待女客,而一帘之隔,就坐着刚散朝的大人们。
说起来,崔府与定国公府一向有往来,他们成婚时,定国公夫妇都曾派儿子赴宴。崔恒今日若赶得及,应该也在对面。
姜蓉往对面看了一眼,一人高的屏风虽不厚重,却隔绝了大部分的视野。她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晃动,根本无从探寻崔恒的踪迹。
罢了,等散宴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收回视线,笑着同夫人娘子们招呼,安然入座。参与了刚刚那场飞花令,这下姜蓉落座时倒是多了不少人与她主动打招呼。
她的旁边就是婆母罗氏,在外人面前,姜蓉一向不落人口实。等开宴后,她主动伺候着罗氏用膳,为她布菜斟茶,很是殷勤。
惹得斜对角的曹夫人拈酸赞道:“崔夫人这儿媳好生贤惠,我们可就没你这么好的福气哟。”
听在罗氏耳中,这句话说得她好似那专门折磨儿媳的恶婆婆一般,让她像吃了口满是干粉的白糕,如鲠在喉。
姜蓉也没想这曹夫人会神来一笔,但这话她不能接,只能在一旁做羞涩状,继续做好手中的活。
而罗氏虽有苦难言,但也不是省油的灯,她转身安抚儿媳:“行了,恒哥儿媳妇,你的心意我心领了,我这有丫鬟就行。你呀,别光顾着伺候我这老婆子,自己也要吃好喝好,照顾好自个的身子,早些为我们崔家开枝散叶才是正道。”
正道?那意思就是她现在伺候婆母并非正道,是装模作样得个名声的歪道咯?在场的人多是人精,瞬间意会罗氏语中的未尽之意。
这果然不是亲生的,关系就得隔一层。有的夫人想起崔家那位早逝的先夫人王氏,也不由暗叹红颜薄命。有的则庆幸自己幸好活得久,要不然亲爹也要变后爹。
罗氏这话一出,无数道凌厉的视线齐齐盯向姜蓉的肚子。是呀,这崔御史成婚也好几个月了,怎么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怕不是不能生吧?
无视婆母明里暗里的讽刺,姜蓉面不改色,笑着靠近罗氏。
她倾身为她夹了一只虾,甜甜笑道:“儿知道婆母最是疼惜我们晚辈,将心比心,儿媳侍奉您也是出自真心实意。看着您吃好,儿媳比吃了山珍海味都要开心。”
不管怎样,罗氏是她礼法上的婆母,姜蓉对于侍奉她并无多少意见。
罗氏一愣,没料到她竟然能在人前说出这样肉麻恶心的话。
她眼睁睁看着那只玉手执着乌黑鎏金的长筷,无视自己的意见优雅地夹起一只虾。
肃穆典雅的乌木,与年轻女子纤长白皙的指尖相映衬,一黑一白,极致的对比之下,晃得她两眼发昏。
出现在碗中的虾,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这姜氏果真奸诈,这样都能不动如山,也难怪能骗得了崔恒娶她。
出于同类的直觉,看见姜氏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这个娘子不是简单人物。
明明只是乡里普通农家出身,却无论她怎么试探,她都不露丝毫破绽。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是那副笑意盈盈,镇定自若的模样,看起来贤惠得紧。
听说她在主院也是这个模样,要么她真的如她表现出来的一般贤淑,要么就说明这个人心机极其深沉。
而罗氏,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是前者的。
她观察了几次,就哪哪看不顺眼。
她不想再与她扯来扯去,做被人围观的猴子,罗氏抬头望了一眼姜蓉,笑着劝道:“你这孩子,心意我就领了,你赶紧吃饭去。要是饿着你了,回头恒哥儿怕是要来找我麻烦。”
听得罗氏调侃,离得近的夫人们发出阵阵意味不明的暧昧笑声。
姜蓉见好就收,道了一声:“多谢母亲体恤儿媳。”后,回到一旁的座位,安安静静吃起饭来。
就在姜蓉以为她能平静度过这场宴会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