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第二十六天
“夫人。”小梅端着手中的玉盏,气得直瞪脚。
“厨房那些踩高捧低的奴才,郎君这才几日没来,她们便这样蹉跎您。”
“奴婢刚刚去给您端燕窝,那些婆子却说她们在忙,要奴婢等等。可是奴婢等了半晌去看,她们却在嗑瓜子闲聊。气得奴婢发作一通,她们这才拿了这些边角料来敷衍。”
“好了,莫生气,拿来我看看。”
姜蓉指着这玉盏道:“这碎燕窝也算燕窝,功效是一样的。”
“可是他们这些人确实可恶。”一旁的翠雯也默默接话,她偷偷打量夫人神色,见她竟还笑得温和,心下也不禁担忧起来。
她们夫人这是软了性子还是另有筹划?
自上次定国公寿宴一事,姜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的这位夫君了。
她多次去前院请他,但崔恒总是以各种理由避开她。
这下,府里的下人也知晓两位主子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矛盾,开始见风使舵起来。
要不是姜蓉现在还掌控着管家大权,她最近的日子可能会更不好过。
别说小梅接连受挫,就是翠雯,以前她出去走一圈,那些人谁不是翠雯姐姐长,翠雯姐姐短,压根不管自己比翠雯大了多少。
这段时间翠雯出去,大家虽也与她打招呼,但再无之前的热情了。
看着房中四个丫鬟具都神情忧愁,姜蓉不禁哑然失笑。
这次的事情,算是给她敲足了警钟。
她本自信地认为后院已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现实却给了她当头棒喝。
也好,现在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府中那些拜高踩低的下人没有猜错。
这个月,府中的男主人一直都处在左右为难的焦虑之中。
他试图无视姜蓉和沈玉明的那段往事,试图劝解自己她的品性没有问题。
但很可惜,他的记性太好,这些不美好的记忆总是在午夜梦回时出现在他脑海。如同附骨之疽,怎么也甩不掉。
另一边,他的确在认真地考虑,以他目前所了解的夫人的品性,真的能承担他们崔家宗妇的职责吗?
真的能教导好孩子吗?
她虽聪明,但她的聪明好似都没用在正道上。
崔恒的脑海中曾经无数次闪现和离的念头,给她一块地和一些钱财,让她后半生无忧。
但随即他又想到姜蓉对他的救命之恩,她已经无父无母,一旦崔家将她抛弃,那她在汴京将无立足之地,给她的那些财她不一定能守住。
他开始迟疑,这样的想法对于她来说是否太过残忍。
正是因为一直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他的这位夫人,崔恒才一直不想见她。因他明白,以两人的性格,势必要将事情剖开掰烂扯清楚,这件事才能终了。
但这一日,不待崔恒下定决心,他的夫人无视常临他们的劝阻,直接闯进了书房。
只听见哐当一声巨响,她背着阳光迈过门槛。
这一瞬间他只觉她身后的光有些刺目,崔恒以手遮目,瞟了她一眼后,低头继续做他的事。
“哎,夫人。”常临等人装模作样上前阻拦,端的是一幅欲言又止的神情。
“郎君。”见崔恒抬首,他们又小声讷讷道了句:“郎君,小的同夫人说了您在忙...”
“好了,都出去吧。”崔恒哑声吩咐,今日他事忙,连口水都未来得及喝。
姜蓉矗立不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这个夫君。
“夫君,你知不知,你现在很像一种鸟儿。”姜蓉弯腰温声说道。
“像一只自欺欺人把头埋进翅膀的鹌鹑,像一个懦夫。”她平静地吐出这句贬低的话。
“你。”崔恒一时有些愤然,他才不是懦夫,他只是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安顿她。
“你别着急生气。”姜蓉上前拉住他的手,让他直视自己。
“简直无理取闹。”崔恒的声音有些嘶哑,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咱们之前约好的,如果有什么事情,双方都要直言不讳,无需猜忌和算计。”
“而你,失约了。”
姜蓉腰肢一扭,轻轻一个回旋,便顺势坐到了他的腿上。
她一手搭着他脖子,一手轻捧着他的脸,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
崔恒被她给摸了个猝不及防,心下大惊。他没想到这大白天的她这么大胆,她这是要作甚?
崔恒瞬间惊恐弹跳起身,直将姜蓉大力掀倒在桌前。
桌上的书册笔墨掉了一地,姜蓉的衣裙也沾染上大片墨渍。
崔恒紧绷着脸看了一眼,终究是心里过不去,期期艾艾走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大白天,你怎能做如此......”他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吐出半句:“荒谬逾礼之举。”
“夫君。”姜蓉声音拖长,娇声喊道。
她一只手拉着崔恒的衣袖,脸上的表情再也不见刚才的自若。
看崔恒不自在地收回衣袖,姜蓉的音调愈发哀婉:“我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就要被你这样避之如蛇蝎。你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顿了顿,她又通红着眼继续卖惨:“前几天,连母亲那边都听到了消息,明里暗里敲打我好多次。说我是个没用的,连夫君都照顾不好。”
崔恒没曾想,他将掌家权交给她后这后院仍然像个筛子,一些消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传到老夫人耳中。
姜蓉见他神色似有所松动,腆着脸将僵硬着身子的崔恒拉到一旁的桌前。给他倒了一杯清茶,又劝他坐下。
在冷战数日后,两人终于有了机会相对而坐。
姜蓉绣帕一甩,只见她捧着心口,哭哭啼啼擦拭眼角那不存在的泪珠:“夫君,若我之前有什么做的不好的,你只管同我说,莫要不理我。”
她幽怨地嗔视崔恒:“你这样,我的心也可难受。”
崔恒淡淡看她一眼,仍然不肯松口。这般唱念做打的唱戏本事,他早在青州卢府便领教过,当下也是硬起心肠来,看她要如何演下去。
“我对夫君的忠心,天地可鉴。我自嫁到崔家,一直兢兢业业,关怀夫君、孝顺婆母、善待小姑,我努力想要做个好夫人、好儿媳、好嫂子......”
姜蓉拉了拉崔恒衣袖,可却被他用力缩回。
两人一番你拉我扯,互不退让。
姜蓉无奈,只得放弃,她抬首直视他的眼睛,怅然道:“可是,现在夫君却以你的行为告诉我,我做得不合格。”
“不,这些你做的很好。”崔恒出言打断,但他不敢再看她。
“那我哪儿做的不好,也需要你帮忙指出。即使是犯人在狱中反言,也仍能依翻异别推之制三审救济。如今,我在夫君心中,却连个犯人也不如了。夫君无需审讯,便已将我直接定罪!”
她的语调愈发凄婉,心中也真有了三分寒凉。她自认婚后对待崔恒已经足够体贴贤惠,不说事无巨细地照料,但也算悉心关怀,妥贴周全。
虽早知崔恒与她没什么感情,但她真没想到他这么猜忌她,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愿给。
“你,不必如此贬低自己。”
这是个聪明又狡猾的妇人,崔恒现在深切地感受到了。她明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却不明说。
她又想通过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来逼他做决定,是给她个机会,还是真的分开?
可是,崔恒啊崔恒,你已经被她骗过一次了,你还要重蹈覆辙吗?他的内心犹疑又痛苦。
崔恒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面盛满了真挚的目光和春水般的柔情,连那卷翘浓密的睫毛也因沾满泪珠而微微下坠。
真是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他真的可以再相信她吗?
崔恒痛苦地闭上眼睛,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同她直言坦白。
“关于沈府,你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那几句话实在太过难听,崔恒并不想重述。
来了,果然来了。他愿意给她个机会听她解释就好,姜蓉心中松了口气。
她此前已经独自演练数次,这会说起来,自然也是信手拈来。
“我在沈府遇见了那位小公爷,于我而言,确实是场意外。我当时正在用膳,谁知丫鬟故意将饮子泼在了我身上。我本不欲出去换衣,但国公夫人开口,作为晚辈我也不好推辞。我是真的不知沈玉明会在半路拦着我说那些胡话。”
观崔恒仍然不做声,姜蓉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我发誓,我和他之间绝对清白。”
看崔恒听得认真,姜蓉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青州街上,那时我刚从绣坊出来,被他看见,他便找人堵住我的去路要与我搭讪。”
“再后来,我就因为在普尘寺受伤,一直客居卢府,他在我养伤期间不停发帖求见。为免府中众人误会,我只好同意与他在茶楼会面,将此事了结。”
然后呢?崔恒没有做声,只凭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见崔恒愿意继续听这裹脚布长的故事,她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说了起来。
“谁曾想一见面,他便说要带我回家,我当时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又怎会囫囵答应。但他言语间死缠硬磨,我为了脱身,只得唬他说我只当正室不为妾。他当时果然没有答应,我也以为此事就此了结。”
姜蓉轻轻瞥了一眼崔恒,看他听到这里时,那严肃冰冷的神情有所松懈。她心知有戏,神色愈发哀戚起来。
“谁知到了国公府,他又设下圈套与我见面,对我纠缠不休,说了一通胡话。夫君,那真是我来汴京与他第一次见面,我与他之间绝无甚私情。”
至于贺任和高勘之事,姜蓉只得用春秋笔法带过。一个沈玉明就够她喝一壶了。再来那两个,姜蓉真怕崔恒气得当场休妻。
姜蓉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眼角的泪也随之落下,她是真的不能离开崔家。
“夫君,你信我,我自嫁与你后,从未有过二心。他那日见我也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嫉恨于我曾经拒绝他,因而质问我是不是因为攀上了夫君,这才不愿意给他做妾。当时我就斥责他胡说八道,说了几句话我就带着翠雯走了。”
姜蓉也不知崔恒那天听见了多少,只能将当时发生的事情尽量掰扯清楚。
崔恒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下也叹了口气,这下让他感觉自己倒像个威逼良家妇女的恶人了。
“我从始至终,一直在拒绝他。我姜蓉对天发誓从未答应过要跟着他,或者说甚当他小妾的胡话。若有人在夫君你耳边瞎编说这种浑话,我姜蓉行得正坐得端,敢与他当面对质。”
姜蓉哽咽着拉住了他的手。
这一次崔恒没再拒绝,姜蓉就知他已然动摇,心下大喜。
至于沈玉明说的那些崔家快不行的话,姜蓉心中也有些担忧。但她不知他话是真是假,只能找机会旁敲侧击下崔恒,若是平白无故告诉他,他怕又要多想。
崔恒确实在回想那天他离座的前因后果,有人塞了张纸条告诉常乐,说夫人在沈府遇到了事,请他一起出去相商。
他本不相信,但常乐去隔壁偷偷打探了,说夫人不在席上。她对沈府并不熟悉,身边就带了一个翠雯。
这下,不管那张纸条所述是真是假,崔恒都决定要出去走一遭。
可谁知,在半路便撞见她和沈玉明在假山旁密会。
又听见沈玉明说什么新欢旧爱、小妾之类的话,他的心中霎时燃起一团无名怒火。
他是真没想到,他明媒正娶的夫人,私下与沈玉明见面也就罢了,两人竟然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故旧。
一堆突如其来的事实将他砸得头昏眼花,他崔家能够接受这样朝三暮四,毫无规矩可言的妇人吗?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座位,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姜蓉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过按她所言,这中间确实存在猫腻,她并未喊人给他递信,那么这塞纸条的人,要么是沈玉明的人,要么便是那些女客之中的一个。
到底是谁,要引他去看那一场捉奸大戏呢?
看崔恒神色动摇,姜蓉决心再添一把猛火:“我虽出身贫贱,却也知基本的礼义廉耻。我长相艳丽,但这并不代表我就是个妖艳放/荡之人。与外人相处时,我时刻谨记三从四德,男女大防。更罔论敢做私相授受,互通有无这种违法乱纲之事。”
“若说错,我错在不该被他碰见,错在不该长成这样!”她的语调霎时由激动变得哀婉。
“被人惦记,也是我的过错吗?”
一行清泪从姜蓉眼角滑落,这让她想起她的前世。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错,却因为一张脸,被人嫉恨,迫害。最后,更是稀里糊涂被抹了喉咙客死异乡。
这下,姜蓉心中的三分痛意也变成了七分。
她现在连仇家的影子都没摸到,这叫她如何甘心离开崔家!
姜蓉美目微敛,猛地拔下簪子,朝自己脸上划去:“都是这张脸惹的祸事,是不是划破了它,我就能安生过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