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第四十五天
“朕记得,崔家请封诰命的奏折好似一直没收到?”
“回官家,还在轮候呢,前面还压着好几十份请封的折子。”
内侍这话无疑是替官家挽尊,但既然官家提及此事,说明也算愿意将此事了结。
但现在,崔恒看了眼姜蓉了无生气的脸,这还有何意义?他只听别人说死沉死沉,可是这个时候的她怎么这么轻?
刚刚还抚摸他脸颊的双手此刻无力垂落,脖颈处也软绵绵的,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耷在他的胸膛。
以前她是那样活泼又烦人,现在却这样安安静静地靠着他。
再也不会假兮兮地喊他夫君......
再也不会陪他一起看书,一起逗狗,再也没人喊他一块用膳了。
原来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渗透进他的生活。
崔恒心中酸涩,只觉脑中空荡,神思恍惚。
他以前总以为她能陪他很久,很久。久到他能放下心中的芥蒂,但他没想到他们俩的缘分这么短,这么浅。
但这是她渴求的死后尊荣,崔恒不会替她拒绝。
“朕记得,崔府的侯爵似是从三品。”官家的声音远远传来,仿佛与崔恒没在一个世界。
内侍附和应是。
“既如此,那朕便册封姜氏为正二品忠正夫人。姜氏才华横溢、性格刚毅,当可担此二字。”
什么,册封,不是追封?崔恒猛然回神,不可置信地看向官家,难道他是口误?
台下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官家既然如此欣赏姜氏,那为何要赐死她呢?
百姓们更是不解,再好的赏赐也是白搭,人都死了,哪里还需要这些东西,反正也享受不了了。
见底下众人惊诧的眼神,官家十分好心情的提示他们:“既然毒酒已饮,姜氏回去是死是活,都已与朕无关。”
“唉哟官家,老奴也是老糊涂,怕不是拿错那过期的劣药了吧?”禄喜一拍脑袋,浮夸的声音响起。
见官家并未喝止,大家这才明白过来,官家竟还给姜氏留了一线生机?
事到如今,有人早已猜到官家或许就是心存善意故意为之。
但明面上官家就是给的毒药,姜氏也已如约饮下,官家也不算悔言。如此既可以留姜氏一命,又可堂而皇之替她完成“遗愿”。
官家可真是好人啊!想明白的人此刻望着官家的眼睛都闪闪发亮。
官家十分享受地接受百姓和臣子们投来的崇敬目光,他心下暗叹,可惜了,不能等事情全部了结再回宫。
到那时,光是想想百姓们的称赞他便高兴地要飞起来。越想,官家就觉得自己就是绝世的明君,这一箭双雕之计,简直绝妙。
这也是这姜氏给自己留了一命,若不是她提起唐太宗,他又如何能突发奇想,想出这般精妙绝伦之计呢?
崔恒无神的双眼顿时充满曙光,他颤抖着冲官家道谢:“微臣,多谢官家再生之恩。”
“快去吧,别去晚了,救不及,到时候又来怪朕。”
崔恒只来得及抱着姜蓉朝官家深鞠躬,便急急抱着人朝外走去。
官家看着他步履匆匆的背影,心下诧异,这修年,看着瘦瘦弱弱,抱起夫人来,倒浑身是劲。
一旁的百姓这时候也自觉让开一条道路,他们望着崔夫人那惨白的小脸,心下担忧。
高勘扫视人群,眼眸幽深,盯着某个方向看了两息后,便敛神垂目,恭谨侍立官家身侧。
崔恒却没管身后的纷纷扰扰,他叫常临借来了马车,叫常乐去喊大夫,自己则快速带着姜蓉往家中赶去。
等到姜蓉悠悠转醒,已然是第二天。
刚睁眼便望见两眼熬得通红的崔恒,他皮肤白皙,眼下的淤青格外显眼。
见姜蓉清醒,他连忙喊人:“来人,夫人醒来了,快将准备的粥端上来。”
“夫君?”
姜蓉此时仿佛在做梦,但她睡得太久,脑袋有些昏沉,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她死前最后的幻想。
崔恒竟然会对她笑得那么灿烂,莫不是受什么刺激了?他不是一直都是含蓄内敛的吗?
“你好好休息,莫乱动。”崔恒扶着她靠着床头,又拿两个竹青色云罗暗纹抱枕垫在她腰侧。
“我这是活着,还是死了?地狱也同家里一样吗?”
“呸呸呸,夫人,您说什么胡话。您活得好好的,咱们在家里呢。”翠雯忙上前制止她继续说胡话。
崔恒接话:“多亏官家,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计,用得可谓巧妙。”
“那你今日不去轮值吗?”姜蓉问道,他守在这里其实并无意义。
“我向官家告了假,他说你身体恢复之前我都可以在家中。”
姜蓉没有去深想,像崔恒这种醉心于公务的人怎么会为了她告假,无非是心中存着愧疚罢了。
她朝崔恒说道:“我想起来。”睡了太久,她有些不舒服。
没想到,刚要下床,她便觉浑身一软,歪歪斜斜倒在崔恒身上。
崔恒十分自然地将她抱着扶好,他今日怎这样热情,热情得让姜蓉有些害怕。
见他端着粥要喂她,她不安道:“要不,我自己来吧。”
“听话。”崔恒靠近低声哄劝。
骤然看见贴近放大的俊脸,姜蓉非常不适应,这男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黏黏糊糊的。
难得大少爷愿意屈尊伺候她,姜蓉也就勉为其难接受他的好意。
但是少爷真的是少爷,没喂几口就将粥水糊到她嘴边,有些汁水甚至顺着下巴滑落到脖子。
虽然黏黏腻腻的触感让她有些不舒服,但姜蓉现在并不想拒绝。反正等会也要梳洗的,大不了到时候换一套衣物,被高高在上的崔恒伺候的快乐已足以抵消这些小小的不适。
在明白自己还活着之后,姜蓉的心情就乐陶陶的。
她早知秋娘的手段,果然在她与贺任见面之后,京中就影影绰绰出现一些似是而非的谣言。
终于等到秋娘出手,她既出手,守株待兔的姜蓉也不会手软。
这么点小打小闹的风声算得了什么?
姜蓉自己找人在城中各处煽风点火,这件事,就是要闹得越大越好。只有这样,才会有更多人关注。
她姜蓉,也才有机会,站到更多人面前。
秋娘啊秋娘,你越是想将我踩在泥里,我姜蓉偏偏要凭风而起!
至于为何闹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想来也有崔恒政敌的手笔。
而那份和崔恒笔迹相似的诉状,自然是她故意为之,能让对手轻敌的计策,为何不用?
崔恒的笔迹,早在他给她写信时她便有所了解,模仿起来自然是轻车熟路。
现在,她这谋划终究还是成功了,甚至更甚她的预期。
接下来,她只需扫尾,便能功成身退。
秋娘,以己之矛,刺己之盾的感觉,你也慢慢体验一二吧。
姜蓉长长舒了口气,她慵懒地靠在床前,一脸懵懂地看向崔恒:“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崔恒的神色有些奇怪,半晌,方慢吞吞道:“大夫说你只是睡着了,应当是服用了过量的蒙汗药,这才突然倒下。”
姜蓉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幸好,官家仁善,留了她一条小命。
她越想就越觉得这个结局可真巧妙,若她只是靠着一张嘴说服官家,让官家偏袒于她。那几位被她诉了的大人,心里定然要有疙瘩。
但如果这中间,掺杂了她一条人命,那结果就大不相同。
在生命面前,之前的口舌之争,名誉之战都只是小事。
她毅然赴死,又在走前与崔恒依依不舍道别一番,就让她的牺牲更具有悲情的色彩。
那些大人见到她饮下毒酒,不说新仇旧恨一笔勾销,但起码心中不再有那样深的怨怼。她得官家垂怜,留下一条性命,那是因官家仁慈,非她狡诈。
官家用计之巧妙,对人心、人性的谋算,都让她自愧不如。
既教训了臣子勿要以私害公,缓和了众臣之间的矛盾;又告诫了百姓们三人成虎,流言可畏;最后还替她彻彻底底洗清了冤屈。
如此一来,她的刚烈之举便会传遍汴京,便是官家不下旨,又有何人敢再拿此事攻讦崔恒。
真是,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
随着姜蓉的清醒,外面有人欢喜有人愁。
茶楼内,说书先生正慷慨激昂地讲着昨日里崔夫人勇敲登闻鼓,官家巧断风声案的故事。
台上说书先生讲得唾沫横飞,台下昨日没看到现场的听众纷纷拍手叫好。
待说书先生讲到官家三问崔夫人时,台下有听众打断。
他喊道:“不对,官家当时神色应是看似有些愠怒,崔夫人也并未害怕得瑟瑟发抖,应当说她灵机一动,心中早有主意,我当时看她面上可是带着笑的。”
“嘿,你这人,爱听不听,跑来打什么岔呢?”说书先生不悦。
“是啊,乱搞什么,我们正听得起劲。”有观众跟着反驳。
“乱说?你这是看不起我胡十八,老子当时就在第一排,他们的神色当然看得清清楚楚。”
“果真?”有人好奇问道。
胡十八神色得意,将他昨日所见情景一一道来。
大家只见他将昨日在场大人的官袍、职位说的一清二楚,言语之详细,不似作假。便开始围着他,听他讲一些细节。
等他又讲到崔大人长相如何俊朗不凡,与崔夫人正是天造地设的好姻缘时,有人开始提不同意见了。
“哎,这不都说他们夫妻感情不好吗?怎么就恩恩爱爱了。”
“你不要命了,现在还敢说这话。”
那人被旁人提醒,这才反应过来京中最近严查,忙捂嘴解释:“我也只是听闻嘛。不是说崔大人为了她名节这才娶的她,两人婚前都不熟。”
“嗐,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日子久了感情不就好了。”有大婶不在意地摆摆手。
“哎,是极,这位大姐说得对。当时场上之人也以为崔大人与崔夫人只是表面夫妻,可谁知啊!”
“谁知官家连出妙计,以毒酒试探崔夫人。崔夫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毅然饮下毒酒。”一旁的说书先生接道。
他本对这个打乱他主场的人有些不快,但观他言行,对现场情况了解不少。
若能放下面子听他一讲,自己再润色几分,可不就是这汴京独一份的一手消息。
“崔夫人在临走前交代了崔大人三件事。”
“第一件......”
“这三件事,忠、孝、义俱全,可见崔夫人平日为人与谣传截然不同,她并非传闻中那样不堪,反而是个善良又孝顺的娘子。崔夫人几句话引得在场妇人们无不感动流泪,一时间,只听见周围哭声一片,连我老胡也没忍住掉了两滴猫尿。”
等他又讲到崔夫人毅然饮酒以证清白时,茶客们纷纷喝彩,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起姜蓉的气节来。
“正是!”胡十八说道:“连官家都赞叹她忠义刚烈,封了她一个二品诰命夫人呢。”
“那崔夫人这次便宜可占大了。”有人冒着酸泡说道。
“此言差矣。”说书人接着道:“崔家本就有从三品侯爵......”
“话是这么说,可谁又能有崔夫人那样的勇气,去敲登闻鼓,饮毒酒呢?”
“也不知这崔夫人后面到底怎么了?”
“既然崔夫人这样好,那到底是谁捏造这样恶毒的谣言?”
“嘿,后续如何,请听我细细说来。”
有人见到这间茶楼里面热火朝天,默默退了出来,点头对视一眼后,各自散去。
茶楼酒肆之间,处处可见谈论此事之人,议论的重点也渐渐转移到究竟谁才是这幕后黑手。
城东某家后院,一妙龄娘子听得外面的消息,气得将手边的茶具拂了一地。
什么叫定然是那贺大人的爱慕者嫉恨姜氏?
什么叫阴沟里的老鼠?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喊来下人。随后,府中角门匆匆打开,几人分散离开,往城中各处而去。
旦夕之间,姜蓉风评逆转。
瞬间就从红杏出墙不知廉耻的妇人变成忠勇节义,傲骨铮铮的好女人。
再提及此事,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再提她以前如何,而是夸她智勇双全,有情有义。毕竟,这可是连官家都称赞一句松贞玉刚的二品诰命夫人。
而她那些好久未曾联系的好友,有过几面之缘的牌搭子夫人们,也纷纷朝她投来拜帖前来探望。
经此一役,姜蓉再度独揽后院大权,婆母罗氏也退避一舍,不再拿孝道压她。
崔恒自然官复原职,夫妻俩在汴京风头无两。偶尔下值,崔恒心情好了,也会同她说说朝中之事了。
姜蓉的生活好像又恢复了正常,或者说,更甚往昔。
在这世间立身处世,人情往来,左右逃不过一个利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