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第四十八天
夫妻俩一边打着边炉,一边就着温热的小酒浅酌。
今日的菜姜蓉很是满意,尤其是那道入炉羊,简直给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平常不吃羊肉,就是总觉得羊肉有一股膻臭味,闻着那味便想吐。
没想到这樊楼的羊竟是产自草原的乳羊,肉质细嫩,丝毫没有寻常羊肉的那股怪味。
决明兜子亦是鲜美非常,不愧是官家最爱吃的一道名菜。
按崔恒所说这应当是鲜货,最近天冷,海边运来的海鲜很多也能养活。等客人点菜后再现杀,是樊楼的一贯作风。只有这样,才好保留食物最新鲜的味道。
饮酒又茹荤,不知不觉中姜蓉也不禁贪杯多喝了几口。
她以前从没吃过新鲜的海货,更从未想到自己能来都城最繁华的酒楼喝酒吃肉。
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过去,也不去想那些爱恨情仇。现在酒足饭饱,生活安定,她觉得她好似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
“你爱吃决明,以后有机会去海边,咱们吃新鲜的海货,吃个够。”
“是吗?我听说海边除了决明,还有嫩滑肥美的海蛎、比人拳头还大的花螺,还有一尺长的龙虾和海蟹。”
姜蓉两辈子从未见过海,只能通过那些游记了解一二。
像柔鱼之类的海货她都只见过晒得干巴巴的,从不知道新鲜的长什么样。
崔恒发现,他夫人好似有些醉了。平常她从来没有这么多话,表情也从未这样兴奋。
姜蓉玉面微酡,媚眼如丝,此刻正娇娇柔柔依偎在他身侧。
崔恒轻抿着唇,虽脸上表情无甚大的变化,但眼中的得意都快溢了出来。
他内心可耻地觉得有些高兴,毕竟被这样的美人一脸濡慕地仰望,是个男人自信心都要膨胀。
于是他夸下海口:“等我有长假,咱们就一块去。”
姜蓉只当他在画饼,但仍然笑着应了,她感觉自己有点晕乎,但意识却清醒得很。
她明白,怕是酒劲逐渐上来了。
两人再饮一杯,崔恒贺道:“祝夫人芳华永驻,椿龄无尽。”
“夫君越来越会夸人了。”姜蓉摸了他一把,娇声打趣。
崔恒却突然凝神定视于她,姜蓉微愣,抬头问道:“怎么啦?”
只见他伸手朝她发髻摸去,轻声道:“这里有个东西。”
“什么?”姜蓉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摸,刚偏过头,就见发髻一重,原来是上面有东西压了下来。
她余光一扫,瞅见了鬓边的流苏。
“这便是你的礼物?”姜蓉睁着迷离的双眼,突然倾身搂住崔恒。
崔恒脊背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他摇摇头,回抱住她:“我只带了一支步摇出来,剩下的一套头面在家中。”
“可喜欢?”他低头问道。崔恒此刻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那藤蔓上的勾爪,直饶得姜蓉耳根发痒。
姜蓉点点头,还是真金白银来的实在。
两人四目相对,崔恒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清冽的气息霸道地充斥在她周围。
骤然望见这张放大的俊脸,姜蓉双手紧握,手指死死抠住手背,只觉呼吸有些不畅。
两人实在离得太近,近到她都看见崔恒眼中自己的倒影。近到,她眼中再也看不见其他人,闻不见别的味道。
眼见着两人越离越近,崔恒深吸一口气,嘴唇微动。他一手颤颤轻抚姜蓉面颊,另一只手则揽住姜蓉后背。
仓促间,一旁的窗扉被他支开一条缝,一股寒风从中钻了进来,但两人却浑然不觉。
姜蓉只知此刻的崔恒眼神缠绕拉丝,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愈发幽深。
与平日里温润的模样截然不同,现在的他,强势,陌生,带着浓浓的压迫之感。
姜蓉的心砰砰直跳,这房间怎生这样热,再这样下去,她怕是要被烧化了。
他高挺的鼻梁轻轻擦过她的鼻尖,再滑至她微凉的脸颊,呼出的热气不时喷洒在她耳侧,直让她后背酥.麻,浑身绵软。
崔恒越贴越紧,姜蓉虽不知他想做甚,但潜意识已察觉到危险靠近。
她不安地扭动肩膀,下意识想要挣脱崔恒的束缚。刚偏过头,就见崔恒用力将她拉近,两人再度紧紧相拥。
柔软直接撞向坚硬的胸膛,姜蓉暗暗呼痛,但她浑身酥.软,早已无力逃离。
崔恒并未因此放过她,他修长的手指这会正四处作乱。
游离至她脸颊时,他轻轻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温热的指尖似不经意地刮过她的皮肤。
所到之处,皆让姜蓉有种触电般的刺痛酥.麻之感,从尾椎瞬间传递至百会。
这时再听到那低沉悦耳的嗓音在她耳边低低呢喃:“夫人。”
直听得姜蓉心尖痒痒,这男人,是知道他自己声音很好听吗?她轻笑一声,仔细端详起崔恒的神色来。
看他动作一滞,睫毛微颤,眼睛半敛,不停地在躲避她的视线。她心知他又在装淡定,差点嗤笑出声。
姜蓉余光轻轻一瞥,便看到他发红的耳尖,果然...
自己都做到这个地步,姜蓉却依旧在漫不经心地调笑,崔恒有些恼羞成怒,他正欲伸手揽过她那修长的脖颈。
突然,窗外响起“嗖嗖”巨响,紧接着便传来阵阵烟花炸裂之声。
两人骤然被打断,方如梦初醒,崔恒脑中抽痛,快速缩回了手。两人不约而同想道,定然是今日这酒太过醉人。
姜蓉理了理衣角,尬然道:“咱们也看看吧?”
崔恒尴尬地点头应好。
若不是姜蓉在,他真恨不得扶额长叹一息才好。
数支烟花接连升空,在夜幕中绽放出各色缤纷的图案,五颜六色的烟火璀璨闪耀天际,随后化为幽幽青烟掉落。
接二连三的焰火很快又接上,瞬间照亮半座汴京城。
这样华丽又盛大的场景对于姜蓉而言无疑是新奇的,她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几次。
还是汴京好啊,非年非节城中都有烟花可看。
崔恒看着夫人眉眼盈盈,好奇又认真地观赏着眼前的烟花,他便知晓自己这次安排很是合她心意。
烟花很美,但他的视线却被她的侧脸所吸引,她那秀丽的脸庞在烟火的衬映下更显柔美。
这一刻,希望她也是开心的吧?
旋即,他注意到什么,快步走到后面,取来她的大氅替她披好。
快乐的时光总是一晃而逝,过完生辰的姜蓉很快又被冗杂的内务所淹没。
幸亏她之前同那些管事们交代好,必须得按照她的要求做账。不然,不知道在这上面花的时间要多多久。
等将所有的账盘完,姜蓉自己的嫁妆今年盈余一千余贯,而崔家公账也终于攒下来三万贯。
姜蓉注意到,给族中的供养,竟还分了两份。
一份是汴京崔家近亲旁支,而另一份则在崔家祖地洛阳。
汴京这边的一支没有断过,但洛阳那边的却一直在减少。她知道崔家在两边都设了族学,但这数额差距也未免越来越大了。
这些钱款,主要用于两个方面。一是学堂的设立,二是对族中失去祜恃的孤儿与失去子女的孤寡老人的照拂。
现下公账之中尚有盈余,姜蓉与崔恒支会一声后,便给汴京族中供养加了四百贯,给洛阳那边加了六百贯。
今年天寒,这笔钱下去,也能让许多人过个好冬。
很快,临近年关,官家封笔,官员们也放了长假。
崔恒没了事做,整日待在家中和姜蓉厮混。两人经济富足,又没有什么活需要干,每天除了看书、画画,也无什么娱乐活动。
天色这样冷,连那些最爱开宴会的娘子也尽数窝在家中猫冬。
这样的日子虽然过得很舒坦,但姜蓉总觉得太过空虚,每天好像很忙,但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做。
姜蓉就这样迎来了她出嫁后的第一个除夕。
除夕夜,一家团圆,她也见到了三郎夫妻和很久没出来的九郎。
再见到九郎,姜蓉有些震惊,怎么突然变得这样消瘦?她记得她刚嫁过来时,他还是个白白胖胖的肉团子。
之前她只听说婆母罗氏对他读书抓得越来越严,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能严成这样。
见到他们夫妻俩,九郎还是乖巧地请安。当他见到胖嘟嘟毛茸茸的赛虎时,眼睛骤然一亮,礼貌问道:“嫂嫂,我可以摸摸它吗?”
姜蓉刚点头,就听见婆母罗氏训斥声传来:“九郎,玩物丧志!”
九郎神色恹恹,习惯性地收回手,眼睛再也不敢往赛虎那边看。
姜蓉觉得很可惜,爱玩爱笑是孩子的天性,婆母这样,九郎确实过得很压抑。
她与崔恒对视一眼,有些话崔恒作为男子不好开口,她却能说:“母亲,只是摸一摸没有太大的关系的。小狗我们都给它洗干净了,不会脏手。九郎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他在读书的时候一定会认真读书的。”
罗氏笑着摇摇头:“恒哥儿媳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才不会听姜氏的鬼话,这妇人一向狡诈得紧,说不准就是故意要引得她的九郎心不在焉。
况且她之前听老侯爷讲过,在崔恒幼时,他们待他非常严厉。平日里别说捉猫逗狗,家中除了老夫人养了一只猫,再无别的宠物,他连一根鸟毛都寻不到。
至于促织、瓦肆那更是想都别想。
多亏这样严厉的教导,崔恒才能进士及第。而现在,姜氏竟然想诱导她儿子玩物丧志,门都没有。
崔恒和崔三郎都在罗氏身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那就是他们已经去世的爹。
九郎也是他们的亲弟弟,若罗氏再这样下去,崔恒都已考虑是否需请族中长辈介入。
这样强的控制欲对孩子并不是好事,起码崔恒就觉得,他小时候过得并不开心。
九郎也是父亲的嫡子,却被她养得这样内向又怯懦。
守岁时,罗氏自称身子不济,要带着九郎先回去。但九郎看了眼他大哥,竟然跟她唱起反调。
“母亲,我不困,我想在这守岁。”九郎小声反驳。
“你还小,需要足够的睡眠才能长身体,明天还要早起呢,乖。”罗氏抚着他的肩劝道。
崔恒看了下日晷,劝说罗氏:“母亲,也没多久了,您身体需要休养,就请先回去歇息吧。九郎这边,等会守完岁我们送他回去。”
“走不走?”她拉高音调再次问道。
九郎摇摇头,躲在崔恒身后。
罗氏深吸一口气,看了眼九郎后,转身离去。
三郎夫妻小声议论,母亲对九郎未免过于严厉了。
而九郎等母亲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走到崔恒这边,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姜蓉觉得九郎这孩子还挺可爱,她明白他的意思,转身去暖房将赛虎抱来,放在崔恒腿上。
赛虎性子活泼,小脑袋地扭来扭去。九郎看得眼睛都快放光了,他还从来没有和狗子玩过。
崔恒弯腰说道:“先把手掌伸过去让它闻闻你的味道,这样再摸摸它,它就会很柔顺了。”
见九郎有些担忧,他安慰道:“放心,只摸一次没事的,我们都不会告诉母亲。”
九郎这才如愿,那憨厚的模样,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九郎心想:“要是能长长久久和大哥大嫂住一块就好了,他们对我这么温柔,还让我玩小狗。”
他刚这样想,耳畔就传来大哥温和的声音:“九郎,最近课业可是辛苦?”
九郎摇摇头:“族里先生给布置的课业不多,但我每日散学回去也需学习。”
九郎有两个先生的事崔恒也知道,最开始还是姜蓉告诉他继母不让九郎去族学上课,要请先生单独授课。
他得知此事后,拒绝了罗氏的要求。但没成想,罗氏还是将先生请了回来。
等九郎从族中放学后,再由另一个先生给他继续授课。
罗氏已经让了一步,崔恒不好再反对,毕竟她也是为了九郎好。
只是崔恒没想到,一段时日不见,九郎瘦了这么多。
“如果课业太繁重,要与母亲说,你还小,需要好好休息。”
九郎点点头,他说过,但是母亲说他玩心重。反而从那以后对他更加严厉,他至此再也不敢提要求。
“平日里要多吃些好吃的,补一补。你看你,脸颊都瘦了。”大嫂关怀的声音再次将他拉回现实。
大哥也接着道:“是啊,九郎想吃什么,记得和你嫂子说,让厨房给你做。”
九郎点点头,拘谨地谢过两人。
回去的路上,哥哥嫂嫂言辞温和亲切,一路与他谈笑风生,分享各地的人文趣事,九郎便深觉他留下来是对的。
他好久,好久没有这般松快过了。
有那么一刻,他真的非常羡慕未出生的侄儿,能有这样温柔可亲的父母。
他有个大逆不道的想法,要是他们是他爹娘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