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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背靠墙壁,基地发放的衣服已经被扯得不成样子,地上散落两三根布条。

江酒走近些,她恍若不见,还在继续扯一节没彻底掉下的布,另一只手按住枯燥的头发,一把薅到后脑勺,机械地重复这个动作。呢喃声愈发凄厉。

一臂距离外,江酒蹲下,问:“你认识渔利吗?”

刻有“渔利”的身份证被她攥在手心,藏在身后。

渔利,无疑是因为某种原因失去身份证的人。她想知道这个人是因为什么失去身份证,又将以怎样的方式被送到“黑户”区,以及,和中介商打交道,失败的下场是什么。

她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除了生命,三块身份证,一个柜子,一个凳子和一根教棒。

话音刚落,女人抬起头,兀的掉下一行泪,无神的双眼睁大。大约两分钟后,她抽搐着摇头往后躲,牙齿咬住手指,呜咽道,“不认识,不认识……渔利,我怎么会认识渔利?渔利是谁?我不是渔利,我不是,我不是……”

她掐住手里的布,使劲拧,布上凸出指头被咬破几层皮的模样。

“我听见你在喊渔利,你在喊她吗?需要我帮你找她吗?”江酒悄悄往前挪一步,带着一点哄小孩的温柔诱骗她说出来。

“我,我不认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嘴唇被牙齿狠狠咬住,渗出丝丝血迹,呜咽出声。

江酒起初还辨不清她说的到底是“我不是”,还是“我不认识”,后来愈发觉得这女人的精神已经不正常,只能作罢。她得抓紧时间找到那些雇佣兵做回收工作的地方。

突然,身后一道声音绊住她的脚步。

“身份证在你手上?”

回头,对上一张阴森森的笑脸。

“原来是你啊。”女人脸色惨淡得像个冰棺里的死人,笑起来五官都揪在一起,好像下一秒能哭出来,“你不就是渔利吗?”

她的声音嘶哑,鲜血淋漓的嘴唇上下抖动,整个人看起来有种濒死的疯狂。

江酒愣住了。

渔利,江酒……因为一块金属板,一个身份证,就可以轻易而草率地决定一个名字的来去。

在那个世界,名字从浩荡的历史里取出来,被寄予期望或念想,哪怕是随意取的,也会有个反着来的好盼头;在这里,名字只是代号,人来人去,名字被刻在金属板上,一把火铸成,也一把火毁灭。

她心里第一次生出悲戚感。

压住心里的难过,她把身份证摊在掌心,隔一段比较安全的距离递给女人看,“你也是渔利,对吗?”

女人的眼睛刷的亮了,脸色也有了几分生气,眼角微扬。

她愣愣地看了会儿,眼角耷拉下去,继续说,“我,谁也不是。我已经忘记我的第一个名字,渔利,大概是我最后一个名字了。”

最后?

江酒捕捉到一个预料之中的词。和中介商做交易,果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她举着手,心情复杂。不知道这算不算瞌睡有人送枕头,上一个失败者就在眼前,失败的下场再清楚不过,好像一切都很顺利,但她一点都不高兴,她还得继续蹲在这,等待女人的死亡,再一点一点抠出细节。

“还举着啊。”女人捂住半张脸,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一伸手就能抢走它,你还敢举着?”

“基本的应变能力,我还是有的。想从我手上抢东西,不会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江酒语气微冷。

她没有夸大其词。作为曾经在战地跌爬滚打的划水人员,基本的求生能力、应变能力她一个不差。半疯癫的女人想从她手里抢东西,得先掂量下自己够不够格。

“你还真是……刻薄呐。”

女人一只眼睛被遮住,另一眼睛杏仁状,闪着冷光,半晌,笑了,似乎是回光返照,她说话时连气色都好了不少,“如果早点遇见你就好了,你叫什么,在渔利之前,你有名字吗?”

“江酒。江河的江,美酒的酒。”

她看起来似乎有些嫌弃,说,“你怎么说话跟‘黑户’区的老头子一样一样的。江河,美酒,那都是实验爆炸以前才能见到的东西,现在没人会说这两个词。”

放下手里撕扯得破破烂烂的布条,她俯身睁大眼睛,双手在上面摸索。她动作很慢,似乎在找东西。

江酒的注意力完全被她的手腕吸引住。手腕上根根青筋暴起,粗长弯曲,呈现诡异的黑色,一直延伸到残破布料遮住的肩头。

她浑然不觉身体的异样,继续埋头寻找,终于从一个半挂的、勉强能称为口袋的空间里挤出一颗胶囊。胶囊通体微红,中心部位有一个深黄色的点,在慢慢游动。

“吃了这东西,我就要死了。”她捏起胶囊,盯着中心游荡的黄点,跟念清水台词一样说着死亡预告。

说完,她把胶囊攥在手心,双臂垂放在身侧。

“这东西是你自己的,还是资源利用站里那个胖胖的男人给你的?”

江酒没有指出“汤翁”。身份没有明确前,一切都是猜想。汤翁也许是个男人,也许是个女人,资源利用站里的那位也许只是个小有实力的中介商。

“你说‘汤婆’?除了他,还能有谁。这种DL试剂,只有他敢从L区运出来。”女人吞咽了口吐沫,看起来,回光返照的时限就快到了。

“汤婆?!”

江酒怎么也没办法把里面那个满脸男性特征的人联想成女人。

“代称,代称。”女人秒懂,语气里含着几分笑意,“上一个‘汤婆’太能算计,弄得L区那帮人叫苦连天,私下里就取了这个绰号。这家伙继承了这个名字,也精明得很,绰号就保留了。”

女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青紫发胀,短短几个呼吸,面庞就像发面馒头似的胀起来。

她努力多喘几口气,继续说,语气有几分感慨,“胶囊是他给的,现在基地这情况,也就他能弄到DL试剂了。我不甘心到最后只是一个DL试剂,就带出来了。我原本是不想死的。”

江酒没料到死亡来得这么快,她还有很多问题没问,但直觉告诉她,女人只剩一口气,可能只剩一句话。

她选择保持沉默。

女人背靠墙壁瘫坐着,举起胶囊,勉强送到嘴角,手便无力地耷拉下去。

“江酒。”她似乎憋着口气,一个劲儿的喘气。口腔里喷出微弱的气流,胶囊黏在干巴巴的嘴皮上,抖了抖,摇摇欲坠。

也许,下一秒就掉下去了。

“走了这条路,想活下去,得去L区,不然,就是费颗DL试剂的事。”她又说了一句话。

也许还能再说几句,江酒在心里嘀咕。

“去L区很难吗?”她问得很小声。

声音飘荡在空气里,渐渐沉下去。没人有回应她,因为胶囊掉下去,囊壳化了,女人死了。

她愣愣的看着,地面凉意渐起,一动,发现腿麻了。她蹲在原地不动,好像这样就能把时间拉长,把荒诞感冲散。直到双腿酸软到难以忍受,她才就近扶墙慢慢站起来。

女人的尸体还在墙角,两臂青筋的黑色慢慢扩开,整个手臂、整个身体都是诡异的黑色,嘴巴、眼眶、耳朵里开始慢慢淌出黑色的粘液。

尸体化水。

粘液流淌在灰色的地面上,瞬间被吸收干净,融合为新的深灰色,像块涂层,混在地上数不清的不同程度的灰色里。

“没骨气,活该。最后不还是吃了。”冷漠的声音从身后刺过来。

是汤翁。

他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满脸嫌弃。和江酒对视一眼,他狞笑道:“像她一样,你也这个下场。”

“我不会。”江酒冷冷地回他,“DL试剂是什么,渔利说在这里的结果就是一颗DL试剂?”

“渔利?你不就是吗?你得记住,你就是渔利,否则,你什么都不是。”

汤翁森然一笑,说,“L区有一种药很稀有,可以麻痹人的痛觉。DL试剂是它的替代品,可惜副作用太大,就像她那样。更多的,你不用知道。知道了也没用。”

关门前,他还不忘添一句讽刺的话,“你能去L区?”

不能。

江酒攥紧手里的身份证,掌心冷到有点疼。按住汹涌澎湃的情绪,她问:“回收工作的地方在哪里?我该怎么去?”

“哐!”门被关上。

门里传来闷闷的一句,“往前走,冒烟的地方就是。”末了,似乎还伴随一声讽刺的轻笑。

江酒暼向远处,白茯他们离开的方向只剩下一缕很淡很淡的烟雾,正袅袅升起。

就快没时间了,得抢在烟雾消失前赶过去。

她活动活动腿脚,决定给女人在附近立个衣冠冢就离开。转头却发现地上空空荡荡,只剩一片深灰色,连扯下的布条都消失不见。

愣住片刻,她心里跳出两个字:腐蚀。

DL试剂的副作用是血肉化成腐蚀性液体!

地上那块深灰色色块勉强有个人形,她看在眼里,只觉得心惊肉跳,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难以想象,渔利死前到底有多痛苦!

静默一会儿,她把身份证揣进兜里,边走边在心里一遍遍狠狠念叨:“汤婆!汤婆!汤婆!”

绕过几栋豆腐房子,面前是一片恶臭满天的“垃圾堆”。

各式各样的残片叠在一起,堆成一个连绵起伏的山脉状的“垃圾堆”。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破损严重,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和用途。很远很远的地方,淡淡的烟雾冉冉升起,稀释、淡化在灰色保护罩里。

“垃圾山”上稀稀拉拉都是人,有男有女,黄色身份证居多,聚在中上部分,蓝色身份证都在下面,覆在一片阴影下,像隧道里幽幽的指示灯。

一条“山脉”抵到屋顶,昭洱和白茯站在上面,各自面带一个防毒面罩的东西。身后是一面大钟,圆表下隔约莫一指距离刻了一行的小字,磨损严重:

「十二点休……十七点……门」

现在是十一点二十三分。

不知道在说什么,昭洱一脸郁闷,白茯本就臭脸,现在更加难看。

右边,目测隔空二三十米的山坡上,一个熟悉的侧影正弯腰往她这边看,左手肘的身份证在阳光下闪闪发黄:

裴越。

那个在人群外指出她黑户身份的人,原来是叫裴越。

记忆翻上来,她心里不快,移开视线,正巧对上山脚下几个人的目光,都是佩戴蓝色身份证的人。戴好身份证,她顶着四面汇集的探究视线和愈发浓郁的古怪恶臭味靠近“垃圾堆”一角。

“江酒?”

昭洱先发现她,看见左手肘上的身份证,迅速改口,“渔利。”话戛然而止,隔着略微模糊的面罩,江酒很确定,昭洱的脸色更难看了。

认识不到半天,她已经在这人脸上两次看见这种表情,上一次是误会她钻空子搭车,这一次又是什么?

可惜,她没来得及问,也问不出口。

白茯来了,拍拍昭洱的肩膀,示意他去另一边,然后顶着漠然的神情飞来一眼,转身走到被屋顶遮住的地方。

感觉莫名其妙挨了一白眼的江酒一脸茫然,心里隐隐发堵。

“垃圾山”下,几个人交换一眼,迅速从面前一片“垃圾”里拿了满满两手的东西,不情不愿地往旁边挪,让出一块空地。

她被夹在一男一女中间,走近时眼睛时不时瞟到左边。

穿越有段时间了,女人见过几个,这么年轻的却是第一个,女孩右脸颊一块烫伤的疤,浪花般圈圈展开,深浅不一,狰狞着从耳根爬满半张脸。看模样,似乎比她还小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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