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吃过午饭，修梵穿一套白色棉质家居服，打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靠着沙发扶手，背后垫着靠枕，纯白的小毯子盖着裸露的双脚，手提电脑放在并排的大腿上，电脑上是学员们的翻译作业，舒缓的轻音乐悠悠荡荡萦绕在房间里。每过半小时，修梵起身扭一扭腰，活动活动后背。
唐岚肩挎一红色小包，戴着墨镜，一手拿张纸，在楼下按门铃。
唐岚是修梵中文系研究生班的同学，森湖市人，独生女，四十岁，已婚，有个女儿十岁，老公是本市公务员，木讷内向。修梵和唐岚到现在已经是十多年的友谊，是亲如姐妹的闺蜜。四年前修梵调动进这个学校，唐岚帮了不少忙。唐岚是中文系副教授，长相漂亮有气质，身材好，普通话标准，是学校里各种大型节目的主持人。
修梵慢悠悠地起身，门禁视频里看见是唐岚，微微一笑，问道：“找谁啊？啥事啊？”
“赶紧开门！外面热得要死。”唐岚叫道。
“你是谁啊？”修梵不紧不慢地道。
“我上来你就知道我是谁了！赶紧开门，祖宗，真的很热。”
修梵开了门，站在门口，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笑眯眯地看着脸蛋被晒得红扑扑的唐岚从电梯里出来。
“哎哟，这天！应该下场雨，太热了！你看你看，我就在太阳下走了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就给我晒成这样了，辣休休地疼。”唐岚伸着两只手臂给修梵看。
“你脸更红。”
“啊？是吗？那不得了！会不会脱皮啊，脱皮难看死了！哎哟，我天天的搽增白霜，顶不住几分钟的太阳晒啊！”唐岚双脚一蹬，把白色高跟凉鞋撂在门边，小挎包扔在鞋柜上，手里的纸往修梵手里一塞，掉头就往卫生间跑。
“这是什么啊？”修梵问。
“上面有字，你先读着，我待会给你解释。我先看看我这张老脸，晒坏了可怎么办！哎呀我的妈呀，要是毁容就完了！”
修梵无奈地一笑，走到沙发边上，正准备坐下来，只听见唐岚大声呼叫：“梵，快来快来，快来呀！我的脸真的好红呀，怎么办？怎么办？你快过来！”
修梵叹一口气，慢慢悠悠跺进卫生间，对着镜子，两个女人一起看唐岚的脸。
“没什么的，过几天就好了。”修梵安慰道。
“是不是很红呀？你不觉得很红吗？哎哟，一碰还疼，跟我这手臂一样！”
“不算很红。夏天谁不是这样的啊？”
“你看你的脸，比我的白多了。我今天真是的，出门的时候一恍惚，忘记带伞了。逛街的时候，我都是沿着阴凉处走，而且都是在室内。哎呀，都怪你，就是为了给你送那张纸，从河边走过来，那段路没什么遮掩的，就给晒伤了呀。我不管，你负责！”
“哎哟，真是的。第一，你这个根本就不算晒伤好吗？第二，怎么是我的错呢，又不是我让太阳这么烈的，第三，别瞧了，等我忙完了，请你去做SPA，行了吧？”
“真的啊？可是SPA有用吗？”
“有！”
“那行吧。”
“话说，你的培训怎么样啊？”唐岚突然话题一转，她总是这样，思维跳跃快。
“还不错，学生都很用心。”
“花了钱的，能不用心吗？想想我们的修大小姐，那么爱安静，与世无争的一个人，为了这一容身之所，不得不牺牲可贵的假期，勒紧了腰带挣钱啊。仙气儿没有了，也是大俗人一个呀！哈哈哈。”
“我本来就是俗人，什么仙气儿，我又没升天。你这样一天无所事事的，是在虚度光阴，懂吗？培训挺好的，帮助人的同时，我自己也挣钱，感觉充实。”
“只要你觉得好就好。我就是担心你这老腰，这几天感觉怎么样，还疼的厉害不？直不直的起来？哎哟，我一着急脸，都忘记喝水了，中午吃的炒饭，好咸，一个劲口干。”唐岚说完，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一大杯水，伸着脖子喘气。
“一样的疼，不过能直起来。幸好上课的时候都是坐着，不算太累。”
“那张纸呢？进门时候塞给你的那张。啊，茶几上。你看了吗？那是我今天在商业街闲逛的时候偶然接到的传单。我觉得对你的腰兴许有好处。来，你来，来看看。”唐岚盘腿坐在沙发上，把那张纸递到修梵眼前。“这上面说是可以治疗腰疼，发传单的是我们中文系的一个女学生，我见过。她也知道我，我觉得这个不是骗子。”
“脊椎矫正，医生是个海归。好像挺有道理的样子。”修梵一边读宣传单，一边说，“但我觉得我这腰是养老病了，没得治疗了。那么多方法都试过了，还是不见好。这个虽然说的有理，我还是没办法相信。”
“去试试看嘛，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奇迹就出现了呢。反正离得不远，就在商业街中心时代大厦里面。你的培训只在早上，下午有时间。去看看，好不好？我真的担心你这老腰啊，要是瘫痪了，谁来照顾你啊。”
“行，我去看看。这上面说要预约，还挺正式的样子。我这就打电话。”修梵一边说一边拿手机拨号，按了外放键，把手机放在茶几上。
“对，预约好了咱们就出门。”
“这么着急干啥，我还有学生作业没改完，”话没说完，电话接通了，一个很甜的女声：“喂，您好！这里是凯文脊椎矫正工作室，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听着有礼貌的甜蜜的声音，修梵和唐岚不自觉地坐直腰杆，眼睛盯着手机屏幕。
“您好！我想咨询下有关脊椎矫正的事宜。”
“欢迎咨询，我姓林。请问怎么称呼您？”
“我姓修。”
“修小姐，您好！请问您是背部不舒服还是？”
“我腰痛，好几个月了。”
“我建议您先到我们中心做检查，我们的专业医师会根据检查结果为您量身制定治疗方案的。”
“那什么时间？”
“我们早上十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嗯，今天您方便吗？”
“方便方便。”唐岚用口型示意修梵。
“明天行吗？”修梵问。
“嗯，对不起，修小姐，明天的预约已经排满了。”
“周五呢？”
“不好意思，周五也排满了。”
“就今天了，今天有时间。”唐岚说道。
“那下周一呢？”修梵不理会唐岚。
“下周一可以。下周一下午两点半，您看可以吗？”
“可以。”
“请问修小姐，这是您的联系电话吗？”
“对。” “方便告诉一下您的全名吗？”
“修梵，修改的修，梵音的梵。”
“梵音？”
“上面双木林，下面一个平凡的凡。”
“好的。那下周一见，修小姐。”
“再见。”
“为什么要周一才去？今天还早啊，现在才两点半。”唐岚问道。
“今天去做SPA，我说过了。”
“SPA有什么重要，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你的腰可耽误不得。今天去吧，我陪你去。”
“算了，还是周一去，说实话，我不大相信他们这个什么矫正的。周一去也是当参观，反正我不抱希望，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你是病人你说了算。你快改作业，我看会电视。不影响你吧？”
“不影响，还可以边聊天。我说，你就是专门给我送传单来的？”
“是啊，怎么了？”
“总感觉你还有别的事情。”
“没事。”
“我还不知道你。”
“不想打扰你改作业。”
“我就知道，说吧。我能一心两用。”
“哎，你说郁闷不郁闷？”唐岚坐的靠近修梵一些：“周顺昨天晚上明明跟我约好的今天一起吃中饭，然后陪我逛街，我给女儿买衣服鞋子。可是今天早上我左等右等不见电话，快到饭点了，才来条短信说是要去给他老婆哥哥的老岳父祝寿。说对不起。我真是烦都烦死了，他老是这样放我鸽子。我都把孩子送回家给父母看着了。”
唐岚说完了，看着修梵，修梵淡定地盯着电脑，没有表情。
“哎，我说完了，你说我该不该郁闷？”
“你又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儿，哪一次你不郁闷呀？过后三言两语不就哄好了吗？”
“我这一次是真的寒心。你说，他大舅子的老岳父能比我在他心里重要吗？况且，就算要爽约，不能早一点通知我吗？我感觉自己就像古时候皇帝的嫔妃，还是地位低下那种，天天等着皇上的临幸。结果皇帝还是跑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
“对了，你就是一地位低下的嫔妃，人家皇帝可是有正宫娘娘的。你有什么资格郁闷哪？”
“你安慰我两句吧，我真的难过。”
“别难过了，待会做完SPA，我请你吃大餐。我自己也好几天没出去吃了。”
“还是我请你，你是病人。”
“还难过吗？”
“难过。”
“其实，依我说，就算周顺跟他老婆如何关系不好，但他们有利益联系，有利益就不会离婚，不会离婚，你就是插足别人婚姻的小三。虽然我没有经历过婚姻，没有资格也没有经验做评判，但你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就算是爱，也要爱得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你这边麻利的把婚离了，脱离你那个唯母命是从的丈夫，脱离那个对你生活指指点点，各种抱怨的婆婆，一身清爽的重新找。你又不老，工作也顺心如意，人正是最漂亮，最有韵味的时候，还怕找不到更好的？何必硬要他周顺呢？我客观地说，你别吹枕头风啊，周顺，虽然我没见过他本人，但是从你拍的照片上看，其实远没有你家老孙耐看，比你还大十岁，唯独有点小钱，可你又不缺钱用，到底你是看上他哪点了？”
“我不是为了娇娇着想嘛？我这个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离是迟早的事儿。但是要我现在就离，我怕我承受不起那份孤独，承受不起家人同情的目光，还担心娇娇。周顺跟一般的男人不同，他的婚姻跟我有相同之处，我们可以说是惺惺相惜，有共同语言。老孙拿什么跟他比呀？你是没亲自看见老孙事事听他妈的那个样子，就是现在的年轻人说的那种，奶嘴男，不错，老孙就是奶嘴男。周顺比他有担当得多了，跟周顺在一起，我感觉自己是公主，在老孙那儿，我是妈。我这些年老的这么快，也是给老孙当妈当的。我真的很享受被周顺宠着的那种感觉，我也享受他什么都懂得我的感觉，这是我放不下他的原因。”
“那就坦然接受他的放鸽子呗。”修梵有些不耐烦，“既然老孙跟你这么不合拍，干嘛不爽快离？我一直就是一个人，也没见孤独死。什么孤独，同情的，其实是你自己过分放大了离婚后不利的因素，哪有那么严重。说白了，你还是依赖婚姻，或者说你习惯了你的婚姻。什么为了孩子，都是找借口。咱们女儿娇娇，一年都难得跟父母一起在一张桌子上吃几回饭，你以为她不知道她爸妈吵架，冷战？这样的伤害只会比单亲家庭更严重，更无形。”
“哎，还是你看问题看得透彻。”
“离了吧，趁现在还有几分姿色，再不济，你还有我。”
“再说吧。我考虑考虑。”
做SPA的时候，周顺连着给唐岚打了三个电话，都被唐岚给掐掉。
修梵脸伏在枕头上，瓮声瓮气的问道：“是皇上来电吧？皇上想爱妃了。”
唐岚不说话。
“心里是不是舒坦了些啊？”
“嗯，是舒坦了些，不过还是气。”唐岚的语气里有欢快。
做SPA的两个女技师抿着嘴笑。
“气归气，巴不得立刻就见到他吧，现在？”
“他要再来电话，就让他晚上请客，你想吃什么？点最贵的。”
“出卖感情换晚餐呀。”修梵感叹。
“还有出卖了感情换不来一餐的呢。想想要吃什么？哟，短信来了，我念你听听，帮我判断判断。宝贝……”
“真肉麻。”修梵插话道，“别念了。”
“我就喜欢肉麻的。宝贝，我知道你生气，我也是不得已。我现在已经找借口从他家出来了，你在哪儿，我来找你，给你赔罪。”
修梵不吱声。
“想吃西餐吗？”
“我不去了，你跟他去吧。”
“去吧，怎么不去，好好宰他一顿。”
“不想去当灯泡。我想回家，翻译的稿子这几天都没怎么动，净准备培训的事了。”
“吃顿饭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他肯定是找你赔罪，你呢，还得端着。我去了，你还怎么表演？这大热天气，我也没有胃口吃什么东西。”
“那我们先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我正好想走走，练练我这老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