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案(9)
“公主只说张经与突厥关系如何便好。”
“国王与突厥交好,张经自然也是。”邓彦冷笑了声,春日恍然间寒意凛冽。她在笑靖元自欺欺人,竟天真以为高昌国王真会好心遣使向中原臣服。
高昌国王自是不满久居中原和突厥之下,但奈何小国寡民无力与两国抗衡,不过因势利导,看哪国强便倒向哪国。
“多谢公主提点。”有了邓彦这句话,她对张经和李晞的关系有了底。
邓彦最后还添了句:“那李晞蝇营狗苟,宵小之辈也,若非主奴情谊,赵歆岂会放过他?”
次日清晨鼓声敲了好一阵靖元才缓缓醒来,因阔别已久这几天他都是一改平时克制,恣意无限欢情许久直弄得浑身酥软还恋恋不舍。现在倒好大清早困劲就涌上心头,洗漱时不自觉地瞌睡。
靖元凉水敷脸,才令自己清醒片刻。庭院里一袭汗衫半臂的韩璿,在练强身健体的五禽戏,她拄头望去,动作轻捷且刚柔得当,整个下来行云流水,丝毫没有停顿。
相视一笑,便各忙各的。
靖元挑了件郁金色的襦衣,套上团花石榴裙和薄绡衫子,抓起贴身璎珞,便要出门。却见也是一袭朱色的韩璿在桐花树下与秦德昭不知谈什么。
她迎上去笑道:“秦县尉大清早来做什么?”
“夫人,大事不好了,适才又在洛水畔发现尸......”
秦德昭话刚说出口,就被韩璿厉声制止,“德昭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韩璿愁蹙,自是因极度厌恶污浊,不想尸臭玷污阿靖。
德昭乖乖闭嘴后退几步,靖元逼问了几次他都誓死不说。自家主人虽默然在旁,但低垂的眉眼里流露出锐利锋芒,时而寒光洞穿他的肌体,一不留神就要了他的性命。
靖元碰壁转而问韩璿,“到底怎么了?季衡你说话。”
韩璿捂着她的手,寒霜的面孔浮现出暖意,柔声说:“没事,你忙你的。秦县尉总能自行解决。”他近乎咬死自行解决这四字,也是在警告秦德昭。
正温存片刻,大理寺少卿裴舒晃开家奴夺门而入。
“洛阳令!韩公!”这声让抱成一团的靖元和韩璿不禁都脸红了。
裴舒闯入内庭着实把德昭吓一跳,秦德昭忙拦住他:“裴少卿,擅闯私宅所为何事啊?”
“起开,”裴舒快步抓韩璿,“韩公!早间的人命案陛下要你出面侦破。”
巡逻的金吾卫把案件奏报到大理寺,没想到因尸身惨状引起恐慌而惊动了皇帝。恰好裴舒被皇帝召见,三令五申,要他务必找出凶手。不过赵歆终归知道裴舒只懂审判不会破案,才放过裴舒一马。
出在洛阳地界,又联想起出狱以来连朝会都不参加的洛阳令韩璿,赵歆便一时兴起要为难为难自己的老冤家。赵歆算盘打的很精,之前韩璿经手的案子靖元必是破案主力,所以趁他们刚重逢感情还没回暖的时候,多给他安排点,这样一来二去靖元自然嫌他无能,顺利的话踹掉他也在意料之内。所以赵歆忙不迭给裴舒下了死命令,要他告诉韩璿趁早把案子破了。
靖元更好奇今早的事,“皇帝下旨要彻查什么?”
“洛水边的林荫小径发现了一具无头尸身。来不及多说,洛阳令快跟我走......”裴舒交差要紧,先绑架了当人质等到地方再说。
“赵歆你等着!”
靖元尾随着裴舒来到魏王池附近的林荫小径。
韩璿被拽着走了一路,头痛不已,眼前风景皆成混沌。
“到了,就是这。”
“裴少卿你还真不见外,”韩璿扯掉晨练后渍汗却还没卸掉的红抹额,“阿靖?你怎么跟来了?”他总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靖元。
靖元挽着韩璿的手臂,“怕大理寺拐走你。”
韩璿喃喃自语:“我可算是知道赵歆为什么要我破案了,真是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了,其心可诛。”
这条林荫小径在湖的堤岸边,离昨日发现尸身仅有百丈的距离。金吾卫把守现场,但还有百姓围成一圈看热闹。许是死状凄惨太过,有些胆小的人哭个不停,还有人闻到血腥味呕吐不止。
“都散了,都散了。”裴舒命令金吾卫疏散人群。
和之前的不同,这具尸身呈匍匐状趴在地面。头颈被人有意割掉,血浆肆意喷溅,湖边堤坝也被溅到大量暗红的血。
韩璿只觉得他该找和尚道士做场大法事,实在不知道招惹什么了,这三天真是天天与尸体为伴。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撇开赵歆派的烂活,跟靖元共度悠闲时光。
靖元伸手摸地上的血浆,指尖沾的血还尚粘稠,“血还没全干,说明就在早晨解禁前后脚的事。那么可能在三月廿六的卯时死亡。”
“阿靖你离得远些,免得沾到晦气,验尸就全交给我吧。”他脱掉左手的戒指交由靖元保管,完全硬着头皮翻动尸身,“抱歉,多有得罪。”
此人穿着深绿的官服,是朝廷六品左右的官员。头颅缺失,胸膛也有个巨大的血窟窿,红绿交加甚是可怖。腰带还在,但挂着印袋却无影无踪,带钩也没了一个。
韩璿直勾勾盯着那条革带,“裴少卿,发现的时候就没有符袋吗?”
“是,连他的印绶也一并没了,现在正不知怎么查此人身份,京中六品官数不胜数,少说得有几百号人,更别说外派出去、进京述职的那些。”裴舒想着想着就上火。
韩璿将尸体正好位。凶手这次更为谨慎,在此人彻底死后从脖根处割掉头颅,不让人知道他脖围到底多少。测量出尸身长度六尺九寸,实际身高可能在七尺五寸到七尺七寸,又将四肢、肩宽、腰围等的长宽数字记录。但尸体的手却因僵硬迟迟无法打开,靖元眼尖瞧见里面有东西,说:“好像有纸条。”
韩璿用拨子挑出来半张被血污的纸条,“......前面这是什么字?白马......?”
靖元凑过来看,纸条上仅能看清歪歪扭扭的“白马”两个字,“白马寺吗?”
裴舒对着阳光看了看,“还真是。”
韩璿脱去尸体的外衣,“此人皮肉结实,想必常年锻炼,有习武的痕迹。”
“怎么看出来习武的?”裴舒问。
“看他的手臂,双臂肌肉匀称,手掌指关节粗大,尤其是手肘这块格外有力,估计学过拳击、肘击,说明他有点功夫底子在那。但也是三脚猫功夫,腿脚没怎么练过。他的左膝有明显的内旋,不太可能是武人出身。”韩璿还比着正常的样子跟裴舒解释。
“大腿内侧有道疤痕,嗯......是最近受的伤。”韩璿拨开里裤,有道小刀痕就隐秘地贴着大腿根里侧。然后他摸到死者失禁后的污秽,顿时脸黑,觉得手不干净了。尤其是恶臭味,让他好一阵恶心。
“这刀伤离得那么近......不会是因为情伤吧......谁这么厉害伤的他?”裴舒大胆猜测。
“不知道啊。”
靖元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这两天的案子会不会是同一个人所为?手法太相近了。”
“不能妄下决断。”裴舒提醒道。
韩璿又翻了翻,该注意的地方提醒人记录全了,便赶紧擦干净手。
等清掉现场的血迹,恢复街道原本模样。裴舒又要让韩璿进宫面圣,“洛阳令,圣上要你早间去观风殿领命。”
他正发愁自己被浊气包裹,竟然还要顶着这身朝谒皇帝。他哭笑不得,“能容我沐浴更衣吗?”
韩璿回家换了朱红朝服,腰绑皂带,头顶进贤冠,不情愿地踏上去西宫的道路。
洛阳的宫城之外另建西宫,正所谓天下之豪奢尽在西内,过去这里高阙峥嵘,桂殿兰宫,洛水穿流而过,翠山石屏间花林交错,小径间栽种松柏与梧桐木,以及养仙鹤、孔雀、朱鹮等奇珍异兽。
西宫比起宫城大内没有变化,而人总是容易被勾起往昔回忆。他少时跟景帝一起长大,如今物是人非,天人永隔,就连齐国也已作古,恐怕天下间没什么可以称之为永恒。
“洛阳令臣璿参见圣上。”
哪怕过了三年老了三岁,韩璿仍是俊美挺拔,雍容端雅,祖上世代公卿、缙绅阀阅之家教他天然带着贵气的底色,长身玉立所显现的书卷气不掺杂羸弱,相反他出于礼节的举动还有种刚健英气。
他眼底的骄傲、不甘与慵懒被赵歆轻而易举捕捉到,当然也清楚不止这些,他们之间太熟悉,相互间知根知底,言笑中的冷漠与算计别无二致。
“季衡,别来无恙。三年囚于别馆,可想今日做梁臣?”赵歆压过韩璿一头,自是春风得意,说话都轻佻许多。
“未曾想过,愿交还印绶,携家眷隐居。”于是韩璿淡漠地解印丢给赵歆,拂袖而去。
赵歆起身叫住他:“慢着,季衡你以为还活在任你来去自由的齐国吗?我如今是大梁皇帝,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天下尽归我有,生民命运全由我做主,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