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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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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都在庵庐里忙前忙后,不是帮孙医吏打打下手,便是去捣药制药。第三日天未亮,我便赶紧起床,奔到庵庐后院。昨夜放干血布条的箩筐,已有好几筐。那箩筐高至我腰间,满满都是带血腥味的沾满干血的布条,我扛不动就只能挨个拖着到了院内的水井旁,用桶从井中摇了水上来,将布条放在地面上,用木锤和着草木灰开始浆洗。

草木灰用途诸多,可浆洗衣物,也可止血。所以每日都有小医卒将附近的草木拔回,烧成灰装入陶罐之内。我用草木灰来浆洗换下的裹伤布条,幸而是现成的,不然我就得自己再出门去拔草回来烧灰。

孙医吏想必正带两名医卒在前面堂内给伤者换药,若是这框布条不及时洗净晒干,我们便连布条都没得换用了。

这几日阳光正好,日日洗晒衣物都能在日落之前晾干收回。浆洗的布条挂在竹竿之上,迎风飘扬,在阳光中散发出草木的清香之味。

我对于自己洗涤的神速相当满意,但每每洗完一筐回头再看还有尚未洗完的几筐,免不了又丧气。为何总有洗不完的布条?即便我再卖力搓洗,那几筐布条仿佛不曾消失,如果不是抬头看看院内慢慢增加的挂布条的竹竿,我都怀疑自己究竟到底有没有在干活?

正当我蹲地低头卖力捶打布条堆,听到身后响起懒洋洋的话音:“我以为是多厉害的小女子,这早起特来一看,现在看来,也不过一个勤快一些的女童罢了。”

我抬头循声后望,见一锦衣少年站在后院栅栏门边,面容俊秀,着一件织锦灰色的手工绣织麒麟纹宽衫大袖儒袍,腰间一枚用琉璃玉雕就的水麒麟带钩尤为显眼,正斯斯然面向我。

他正仰着头似笑非笑地调侃,瞅都没有瞅一眼我:“我听闻孙医吏的庵庐来了个能干的小帮手。寻思着这么些日子不是打仗就是打仗,久已未闻新鲜之事,遍眼都是劫后余难,好容易来了个新人,谁知不过是个孩童而已。”

他仰着脸又自顾自叹口气:“这益县好处不处,偏在大陈国与吾国都城通路中间,照说应当人丁兴旺,却不想累年都不见有人来,一来便是整个军团,啊呀呀……大陈国来的人如此之多 ,怎地我方来的就一小女子而已,这实力可委实相差甚远,甚远啊……”说罢摇头晃脑地叹息不已。

我本是侧身余光看他,听罢这番话,索性转身扭头看他,见他终于正眼瞧我一眼,但似乎仿佛一愣,叹息戛然停止。我没有理会他,又转头继续大力捶打地面的布条堆。

这几筐布条浆洗完后,我还得赶紧上山去采那止血的草药,谁得空在这里听人长吁短叹。

身后传来几声快脚步声,这少年已然站在我面前,我听他似乎长吸一口气而后又吐气,俯下身来问我:“你为何不回我的话?”那声音奇怪地换了个人似的,不似刚才那般阴阳怪气,已然变得温和无比。

我抬眼看看他,那张白皙的脸庞五官也很是精致,若不是听他说话之声,我便以为是唱戏的女官。我低头继续捶捣,回答他:“你若帮忙,我便回答你,如何?”

他似乎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蹲下来,伸出手来:“给我。”

我见那手也是白皙得紧,细皮嫩肉,想来从不干这粗重之活。眼下这战事连天,谁家不出兵出力?如何会有这等偷懒逃避之人?即便是城门校尉之女的我,也不得不在这里浆洗伤兵衣物,虽是主动,但在家中这事我从来不做,自有仆妇来洗。我也不是天生便会洗之人,不过见家中仆妇做得多,模样动作我也还是能学的。现在发现居然还有如此娇生惯养之人在此处唧唧歪歪,我便想也不想,将手上的木锤递了过去,毫不客气交代他:“这堆布条须得捶够五十下,翻面再捶五十下,翻面捶之前用旁边的陶罐内的草木灰一勺撒在上面,再捶。”

他倒也听话,接过木锤,照着我的交代咚咚开始折腾。我站起身来,将一旁洗好扭干的布条撑开,迎着阳光逐条搭在竹竿上。

待他捶够数后,我已经把水从井下打上来,倒入一旁的大桶里,示意他:“若捶够数了,可否帮将这堆布条放进桶里?”

他居然不吭一声,即刻把捶过的布条全数放入水桶内。

我交代一句,他便照做一次。我一边交代他干活,一边自己手也未曾停下。就这样两人洗了半个时辰,居然将剩下的竹筐内的布条全数洗完晒好。

我长吐口气,跌坐在一旁未湿的地上,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跌坐在阶上。我们两人各自捶腰揉手,一时半会讲不出话来。

而后,我听得他喃喃自语:“不曾想这浆洗的活,我居然也能干得下来。你可知我是何人?像我这般人物,居然会听你命令,在这里干这等杂役之事……”

我板着脸打断他:“这是受伤兵卒换下来的裹伤布条。兵卒为国赴命,你我不过浆洗裹伤布条,有何可埋怨的?你又不曾在战场上为国杀敌,有何资格在这里埋三怨四?公子你身份高贵,衣着不凡,麻烦下次莫要再来这种地方。你在这里我也没觉得蓬荜生辉,我还得听这种不知感恩的话语。”

他先是一愣,忽而微怒道:“你用了我的人,非但没有感谢,还抬至那么高的面来责备我一番。我也是第一次见,小小女子身量没多高,脾气却不小。”

我站起来,瞪他一眼,不再说话,走出院子,准备穿过前堂,出门去采药。

已然近正午,我再不出门,就要浪费大半日时间来和这厮口舌之争,挖不回草药,孙医吏又该说我:讲得比锣鼓响,做得比蝶子少。

我始终搞不清楚这蝶子究竟为何会做得少?难不成只是因为常在花间飞来飞去,便是活儿干得少了?飞来飞去不用力气的么?

还未出到庵庐前堂大门,便听得外面吵吵闹闹,人声鼎沸。

我觉得很是奇怪,平日里这庵庐也没有这般吵闹,只在送进伤卒时才会听得那几句:“让开让开……”,或是“速速让开,又有伤兵来了,孙医吏在哪里?”又或是:“伤兵放哪里?快快挪地出来……”

我三步两步快走到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见昨日送我回来的少年阿措站在两三步开外之处,躬身行了个礼,指了指身后七八辆牛拉的木板车道:“姜姑娘,这是我家少主交代送过来的东西,请姜姑娘验收。”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牛车,车后都是木箱,满满簇簇溢出扎实捆好的枯藤,藤上错错落落结着棉桃状绿过后呈灰褐色的果实。我一眼扫过去心下一思量且惊叹,若是这好几牛车的斫合子能拆拆拣拣再捶捶,别说二十多个伤卒的刀剑之伤,就是上百多个伤卒的刀剑之伤也尽数够用了。

我深深吸口气,右手扶在门边,强自镇定了一会,结结巴巴问:“阿措……你家……少主……是……哪位?”

阿措弯腰毕恭毕敬回答:“自是前日让我送姑娘回来那位。”

我噎了一下,他这话说得好似废话,前日我就不曾有机会问他,不想今日问了,等于没问。

身后又传来刚才帮我捣棰浆洗之人的懒洋洋之声:“你竟不知他家少主是谁?可叹得很,这番心思估计白白浪费……他家少主今日一早天未亮,便集了好几十号随从,密密麻麻将那东面的几座山坡刮篦子似地搜罗一通,人人拿一从草状植物照着样子低头挖藤。山下还排满随从,专门负责将山上挖出来的藤蔓捆扎成束……啧啧,那场景甚是壮观,若非亲眼所见,我还以为是战事又起,得动用这许多训练有素的兵卒在此操练……不想那竟是人家府内家仆。”

我回头怒目横视:“哪个问你话了?要你这般回答我?”

那锦衣少年嘿嘿一笑不再说话,越过我跨出门槛,右侧闪出一名褐衣家仆小厮牵了匹高头大马迎上来,他踩镫翻身上马,扬声而笑:“小小姑娘脾气若是一直这般坏,当心找不到婆家……”

我捶门跺脚:“关你何事?”

他骑在马上朝我笑笑:“不过,就你这容貌,便是脾气再坏一些,也是值得的。”

少年阿措对着马上之人恭敬行了一礼,看得我愕然:“你为何冲他行礼?他家可是非富即贵,要行如此大礼?”

阿措眼见高头大马带人扬蹄远去,回过身来对我肃色道:“姜姑娘,适才那位是皇四子。”

“……皇什么?四子?皇四子是谁?”

“皇四子便是我朝皇帝的第四个儿子,因排行第四,所以我等均称皇四子。”

听得阿措这几句话,我顿时觉得五雷轰顶,浑浑噩噩站了半晌,才道:“他……是皇四子?”

我今日可是犯了大错?我竟然使唤皇四子帮我干活。这天大错误,待他回去,若是忽然何时想不通怒起来,岂非要砍我的头?

我就那么神情恍惚心中忐忑不安站在门槛边不知所措,阿措叫了我几声我都没有听到。此时孙医吏回到庵庐门外,见我脸色苍白神色慌张,才要询问何事,阿措即刻上前行礼,将之前的话又转告了一次,孙医吏抚须微笑:“请代为告谢你家少主。回头我着人登门致谢,这药草甚是及时。”回头看看一旁好似不省人事而又尚在喘气仍活在人间的我,皱了皱眉:“白苏,发生了何事?不过送几车草药来,便将你吓成这样?”

待我回过神来想回答,只见门前的几头牛在无聊地大嚼着路边草,甚是欢畅,完全不似我这般心事慌张。那几大车的草药已经让孙医吏唤小医卒一筐一筐搬到庵庐内。阿措等搬完后又赶着所有牛群全数离去。

我用力搓搓眼睛想着能不能就这两下能将眼搓红,最好能及时掉几滴眼泪。偏生搓好几下,眼睛除了更朦并没有其他变化。我只得抽抽鼻子相当不安地对孙医吏诉道:“孙老,我今早起来便去自觉洗那几筐裹伤布条,我真的是洗得很是认真,不想有人过来对我说帮我一起浆洗,我还未曾答应,他便抢过我手中的捶衣棒干起活来……若不是刚才的阿措告诉我,我不知他竟是皇四子……他叫什么来着?”我转转眼,偷偷瞅阿措消失的方向,心下懊悔刚才为何没有问皇四子之名,现在这半截半截地编故事,到这节竟然编不下去了。

孙医吏沉吟不说话,我一想不行,若是连带他一并也来罚我,我想要他帮我度过此劫更是困难。我即刻开始抽抽噎噎,为了能让自己赶紧掉下几滴眼泪,就心中想着以往不平之事,诸如姜空青自己偷吃了家中饼子,向阿娘告状说是我偷吃的,阿娘便将我训了一顿,那日晚饭都没有准我吃。这事每每想起都会让我心怀悲愤,冤屈满肚,眼泪会止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

果然一见我的泪珠子开始往下掉,孙医吏忙道:“莫哭莫哭,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孙医吏并不明白我这眼泪珠子并不是为了胡乱使唤四皇子干活,而是为了姜空青偷吃饼子冤枉我而掉的。当然,那日我掉了泪珠子,次日阿娘还给我做了甜粥来哄我,我在空青面前大口大口囫囵吞枣喝完,看得他连连吞咽口水,我愣是一口也没给他尝。

此时我抽噎道:“这如何不是大事?若是传出去说我使唤皇四子干活,不掉脑袋也会被关到囹圄里去。”说此番话的时候,我甚至想是不是应该痛哭流涕才能表现出我是有多么悔悟。

孙医吏又沉吟半晌道:“皇四子为何今日回来我这庵庐?往日不见,至多不过路过我庵庐大门……他可有问你何事?”

孙医吏完全没有跟着我的想法往下走,反而问了另外的问题。我傻眼了半晌,将前前后后皇四子的问话仔仔细细想了又想,他不过才讲三四句,问我的话不过是两句,一句是你知我是谁?第二句是你为何不回我的话?我便将这两句话告诉孙医吏。

我也很是害怕有何遗漏之事,最后让我被罚甚至连累旁人,那就是万分不能的。

不过能令皇四子屈尊浆洗布条,我都捶胸。虽然不是他自己主动来动手,乃是我安排,可是我也没有强行安排呀,是他自己伸手过来要的木锤,我总不能不给呀。

瞬间我已经想好,若是要对簿朝堂,我就一口咬定说是他伸手来拿,我是逼不得已给,皇子要的东西,我就算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给。至于往下安排干活……我一时之间倒也想不出如何解释。我总不能说,因他干得十分不错,所以我就顺便让他帮把剩下的一并做了?

孙医吏皱眉想了甚久,全然无头绪为何皇四子专程到庵庐来只不过问这两句话。

孙医吏茫然道:“本以为皇四子来这里,会问伤情,或是问伤卒医治如何,再或问关乎庵庐的其他所需,都是理所当然。如今他问这两句,好似临时进来巡视,只为让人知道他来巡视过?”

我早已忘记哭泣,忙道:“对,对,他似乎就是来摆摆架子,看看我等是否识得他,这架势摆得也忒大了,不过……”我停了下来。

“不过什么?”孙医吏追问。

我心下嘀咕,这往下也说不出合理的解释,我难不成说他来这里摆架子告诉我他是皇四子,然后主动来帮我浆洗?这话若是说出来,别说孙医吏不信,我自己都不信。

实在编不下去了,我干脆嚎啕起来。孙医吏无法,只能连连安慰我:“你莫要害怕,我听闻皇四子待人和善,万不会因这等小事责罚你。再说,他即是皇四子,如何会帮了你又出尔反尔在外传你使唤他干活?这事真传出去,他比你更怕丢人。”

我听了这话破涕而笑,想想也真是,他若是因为我使唤他干活而问罪于我,必定会有人问为何我能使唤得动皇四子,我不过一小女子,众人不识我,他还是人人皆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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