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回到都城府邸家中,阿父阿娘都欣喜非常。我从大门进到正堂,一路都有人唤我:“姑娘回来啦。”“姑娘辛苦啦。”“姑娘好似又出落更好看了些。”我发现家中的仆妇和随从多了许多。阿娘在堂内摆台布菜,院内居然还设了三桌,除了阿津之外,都是我不曾见过的面孔。
这些人都打哪儿来的?我心中嘀咕着,仍旧保持微笑和众人一一点头。
空青也不给我解释,只陪在我身边一路朝前走,听得他在我旁边说:“嗯......嗯……二姑娘回来了。”
在正堂坐好,阿父细细问了我益县的卒子伤情前前后后,阿娘给我做了热气腾腾的五谷粥,还特地做了一桌子的菜,样样都是我所爱。阿父让人抬来了两坛好酒,空青兴致勃勃地与我约好第二日带我去逛都城闹市。
我从正堂门望出去,院外那三桌吃得也正欢,热闹之极。空青道:“白苏,家中自行摆宴,都是自家中的仆妇和随从,没有外人。上次你来没见着,阿津说随从被阿父排去校场中操练,仆妇也刚好外出采买。阿娘说你上次来回看着冷清,这次再进门可得热闹一番。今日你可知是什么日子?”
我茫然摇摇头,我只记得前段时日是仲秋,赏月都没有做,不过是做了月团而已。空青道:“今日是冬至,再过几日就是正旦了。”
阿娘兴致可高:“白苏,我给你做了新衣,记得在房里要试试可合适?莫要再去记挂益县庵庐之事,已经翻过去了,自今日起,你便是都城守将姜校尉的乖女儿,看,你竟将自己的手磨破了,在家中何曾有这样的事情啊……”阿娘拉着我的手,看着我浆洗捣药磨破的皮掉了泪。
我安慰道:“阿娘,又不是有人鞭打我,是我自己不小心弄到的,不用这般难过。在益县之时,孙老待我很好,教我各种治伤疗法,制药之术……我之前总不过以为帮着阿娘打打杂就好,如今发现终有一日会要自己独立去面对,比如孙老出门去,有伤卒被抬进来,我找不到人问了,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去,用学到的那点方法去处理。早前有阿娘在身边指点,这里不对,那里要松一些,或是孙老在一旁说,这处是淤青,要用药酒擦。那处破了皮,药酒直接擦便感染更快了,须得用干净的布轻轻擦拭干净了才能放药,药还不能直接放药酒,要放药膏……轮到自己要处理伤口了,就没有这些提醒啦。免不得要更小心,生怕做错了让伤卒子更痛……阿娘,我觉得现在自己的包扎的本事更熟练了些。再说了,过几日便好了,阿娘不用担心,不过破皮罢了,我现在发现家中的膏药比那坊间的药膏要好上千倍,难怪那么多朝官女眷都上门来求……都是阿娘亲自研制的,我只想知道家里还有囤货么?那绿色带点微黄的药膏我要一瓶。”我摇摇阿娘手臂央求她。
阿父捻须点点头:“白苏已经长大,这一去,我看还是值得的。若不是如此,始终是弱质女流,也比不上夫人你啊。”
阿娘得了阿父的夸赞,破涕为笑:“还是你阿父会安慰人,连带安慰变成了夸奖,这等本事我还是认的。”
家宴虽热闹,但时间不长,阿娘怕我累了,等众人吃罢便不让再聊,收拾桌台散席了。
我昏昏糊糊睡了一夜,起床时已是日头高照,伸了伸懒腰,推开窗望向窗外。花花草草已然没有,竟是剩下的凋零枯枝,看到了小院内的长廊,才发现自己是真的回到都城家中,不是在那庵庐里日日要推门出去浆洗晾晒换药捣药了。闻到的是晨光里弥漫的清新空气,不再是带着腥味的气味,看到的虽不是绿叶红花,但却不再是自己亲手所洗的白色布条。
我叹口气。
走下床,推开房门,暖暖的阳光照了下来,我坐在门槛前,眯着眼睛手搭额头看看阳光,叹口气,仿佛回到人间。这一个多月的日子仿佛昨日还在,却又停留在昨日,不曾随我回到都城。
阿娘似乎帮我把自己房前那一小片地种上了矮株的药草,在这稀稀冷冷的风中瑟瑟摇摇。虽有阳光,坐了好一会儿,但还是觉得冷意迎面袭来,我起身回房穿了件厚衣裳,寻了空青去接我的时候给我带的那件绛紫大氅披上,就听见空青踏进门来道:“白苏,出去逛啦,今日有出新戏,快随我来。”
他果然说话算话,要带着我出门逛去了。
兴许是因为我在益县救伤有功,阿父阿娘没有禁我出门瞎溜达,还允许我们从正门出去。我感慨:“本以为要从后门溜出去的,此番回来,竟宽限了许多。”
空青揶揄瞧我:“你自己恐怕不知道此去是何等大事罢?你只当是听从阿父的安排去帮忙而已罢?你可知这事其实已经可算得上是功绩一件了。”
我未来得及细问,身后听到阿津追着叫:“公子,姑娘,家中来客啦,指定要见姑娘。”
我和空青不过才出大门走了十几步,空青看看我叹口气:“我们要出一次大门逛一下,看来是机会渺茫得很啊。下次还是得从后门出去才行。次次从后门出去都是顺利得很,哪次有被叫回头的?”我点头称是。
那正堂坐着和父亲说话的人,和父亲一般年纪,国字脸,身着常服,看上去稀松平常得很。空青早已悄声问过阿津,低声朝我道:“你莫要小看此人好似路人,他可是你仰慕的英雄。”我白他一眼:“你又知晓我小看此人?难道我脸上有写小看二字?”
空青嘿嘿一笑:“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你脸上无须写字,那神情和眼神我便能猜出来你心里想的什么……告诉你罢,那正堂坐着的是益县年忘京县令,你不是在益县心心念念要见这位英雄么?如今他倒是亲自送上门来了。我听阿津刚才在阿父旁迎客的时候听他们两位大人说的,年县令此次来,是专程来拜访我们姜府,主要是想来问问,在益县做了差不多两个月的医卒的你,探探他走后益县的情况。他还是挂住那几十个伤卒子,自己没能带走……话说回来,也算是一位百姓的父母官了。”
我们两人候在正堂门外等候阿父唤入,低声叨叨咕咕地在讨论,忽然耳边听得阿父一声:“你俩在门外站着作甚?还不速速进来?”
那年忘京县令倒是相当和蔼,看着我们微笑道:“姜将军府中果然出人才,一双儿女让人羡慕啊。”
阿父道:“空青,白苏,快来见过年知府。”
我和空青瞬间有些没反应过来,怎地县令变成了知府?空青比我反应快,拉着我立刻上前行礼:“见过年知府。”
我心中疑惑,难不成不是益县那位年县令,而是另外一位姓年的朝官?
我迟疑地问:“年知府可是原来的益县年县令么?”
他大笑:“自然是。白苏姑娘到益县之前,我已经赴都城复命,因为益县御敌有功,圣上进我为豫南知府。”
这一句话听了我便放心,年知府确是我想要认识的益县年忘京县令。他升了官职。
阿父道:“刚才年知府正说到那时对阵大陈国,那挡马之法,掘坑之法甚是高明,是如何想出来的?”
年知府道:“这法子哪里是我想出来的?自是有人教的,此事我在回都城复命的时候,也有细细向圣上禀过。此法乃是如今侍中侍郎吕南楼给我出的主意。圣上听了,连连称赞,说是个好法子。若不是大陈国进攻的将军临时得了大陈国帝的军令,非得要闯一闯试一试厉害,损兵折将后还不知能回大陈国几人。”说罢呵呵笑得甚是得意。
阿父疑道:“这侍中侍郎是何人?我怎么觉得听起来好耳熟。”
年知府道:“他便是那应榜前去大陈国谈判联盟,承天书院的山长章讷的闭门学生吕南楼。他自大陈国谈判联盟谈成回来,两国现下已然结盟,共对国境蛮夷之族。圣上大悦,便进为侍中侍郎。”
我一听,心下一动,这吕南楼是不是那在益县的吕侍郎?
阿父问:“要说与大陈国结盟,之前已有好几位朝官去谈过,都无功而返,怎地这位年纪轻轻的书院学生,便能谈成?”
我坐在阿父身后,侧脸见身旁的空青竖起耳朵凝神听的样子,我伸手捅捅他又眨眨眼,他瞪我一眼嫌我扰他听故事,我便觉得甚是无趣。
他们几人在这里谈论那侍中侍郎吕南楼,似乎是神一般存在,三人那表情是一脸恨不能相识的样子,想到我自己曾和他一辆马车,还吃掉他的大半个月团,被他的随从阿措告诉冯主簿之子冯堪是旧识,这几幕似乎不过是发生在昨日,却实际发生在一个多月前甚是清晰,我便觉得年知府所讲的吕侍郎也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吕南楼骑马虽然英姿飒爽,但是空青马上射箭也很是英武,他派人拦住冯堪抢人,空青若在甚至能将冯堪先打一顿再讲,至于那调物调人做月团之事……咳咳,我还是做月团此事的发起之人。
年知府续道:“我亦是听朝堂之人提过,大陈国陈帝一直都想蚕食我元国,是以一直打算从国境周边小境国土开始攻打,谁知年年攻打不下,也还是靠像姜将军您这样的守城之士方能得以保全国土。”
阿父诚恳道:“年知府也是守国功臣,我岂敢受此赞誉?”
年知府微微一笑道:“我们带足兵力在阵前御敌,人家书生一个,不过带了十几个随从便一路无畏前往。在大陈国朝堂之中,诸事不提,只问大陈国国君是否愿意与我们携手齐御北部蛮夷之族,此事便似敲到大陈国痛处一般,大陈国国君忽然就同意坐下细谈。这蛮夷之族甚是可恶,于大陈国而言,恐怕比对我们元国更为痛恨。我们与蛮夷之族都毗邻大陈国,我们平日不曾私自踏进他们国境半步,两国百姓礼尚往来,只不过是陈帝委实贪心,妄想逐步拓宽大陈国的国土范围,所以主动来不断挑事。他们不忿之处,便是来打一次输一次,面子上过不去罢了。北部蛮夷之族却是隔三差五地到大陈国边境抢掠财物,眼见占领了一个村落,第二日又被大陈国守将赶了回去,不到两三个月便又在别地占领村落,不得不派守将又去赶一次,此举很是让大陈国国君头痛。”
阿父问:“那吕侍郎是如何说服陈帝的?”
年知府踟蹰道:“确切详情我也不甚知晓,我与吕侍郎见面时问过,他也未曾提及,不过一带而过,反而道谈成联盟不是结果,后面可能会有更多的麻烦事情,至于何事,也不见他有些许透露。不过无论如何,眼下两国百姓不会因为两国交战而流亡,已是好事,至于往后,谁也意料不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阿父摇摇头:“大陈国国力雄厚,我元国有诸多地方的确比不上,陈帝岂会真心实意愿意放下那贪婪之意?话说这几年我们在边境城池也好,村庄也罢,不过是抵死御敌。若是大陈国真想倾巢而出来攻打我们,恐怕也是会达成陈帝意图。”
年知府沉思道:“姜校尉意思是,陈帝只是暂缓之计?”
阿父缓缓道:“元帝何尝又不是暂缓之计?那吕侍郎虽是年少,但所言非虚,双方不过暂停交战而已,都为自身。吕侍郎能看到此处,将来功绩不可限量。”
阿父转头对我道:“我竟忘了,年知府此次前来,是想问问你益县如今如何了?”
我连忙回道:“庵庐已经没有伤卒,已经好全的卒子回到营地报到了,尚有轻伤的伤卒都在益县有家,回家调理待伤口愈合便可回营报到。”
年知府点点头:“益县百姓如何?”
我想了想答:“益县街上已有铺子开门做生意了。”
年知府笑笑:“姜校尉,还是你家白苏聪慧,只这一句话,便可让人知晓县中应当逐步恢复以往营生了。这句话已能让我安,其他已无须多问。今日叨扰许久,就此告辞,你我今日一见如故,他日若到豫南,恳请屈尊到我府一聚,那时定当盛情款待。”
年知府说告辞便走了,阿父送客回来后仍旧站在正堂品茶不语,阿娘踏进正堂,看我和空青站在阿父身后不敢言语,便道:“年知府走了?正好,昨日不得机会来问白苏,你临出门去益县之时,不是有人送来了几大箱谢礼么?你阿父也不知道什么情况,送礼来的人说是侍中侍郎府中派人送来的,为的是答谢那日回都城半途中的出手搭救之恩。我已问过阿暮,他说路上空青出手去打了一帮劫匪,救了一辆马车主人和一名少年,空青也说了此事,看来不假,白苏,你可知情?这几箱子谢礼我退也退不去,他们将箱子逐个抬到台阶上大门外,人就走了。”
我张口结舌,回程那日途中我们出手相助的,竟是吕南楼么?
阿父恍然:“我说如何听侍中侍郎吕南楼这名字如何这般耳熟,我竟忘了那日送谢礼来的事情,却是如此。白苏,你可认得此人?”
我不得已将事情前前后后细细回忆了一遍,又细细讲了一遍,然后被阿父和阿娘细细问了各种细节,又细细听了空青补充的各种细节,这事情前后才捋个清清楚楚。
事情大抵应当是如此:那日我和空青来都城,路上见到吕侍郎坐在马车内被一群匪贼打劫,空青上前去和随从阿综将贼匪打了一轮,贼匪败了便仓皇逃走,我又让空青将剩下银子给了一部分阿综。第二日吕侍郎便派人将好几箱谢礼送到家中,表示谢意。
至于在益县之事,我只字未提。只讲来都城路途救人之事就讲到日落掌灯,从晚食时辰到亥时,我怕再讲益县之事要到半夜时分,他们不问,我也就干脆不提。
阿父阿娘并未再细追,只发愁这几箱子谢礼如何能再还回去,让我和空青先去歇息,次日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