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
江纵如很快就后悔了。
自从那晚流露出一点想跑的心思,凌缙深的控制欲就到了癫狂的地步。
现在不仅同吃同住同上班,连他练车的周末都要大清早将她从被窝里揪出来。
江纵如举手投降:“大哥,我发誓不跑,你让我睡个懒觉行吗?”
凌缙深:“不行!我现在不太敢相信你。”
江纵如:“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凌缙深:“怎么,你骗我还少吗?”
他一动不动搁床边站着,她不起,他就不走,江纵如被他盯得发毛,只好从被窝里爬出来,一边穿鞋一边骂骂咧咧,早知道就不惹他了,这男人现在小心眼得很,睚眦必报。
怨气冲天洗漱完,见凌缙深还是一脸冰渣子,冷冷地抱臂站在门口。
心头又没忍住一软,走上前去戳了戳他:“别生气了,走吧。”
凌缙深目光向下扫视一眼,勾了勾手指,那意思是“快牵我,牵我我就原谅你”,江纵如没奈何,只好伸出手去牵住他。
十指紧扣的瞬间,这人又跟没事人一样了,眼底含笑道:“那走吧。”
打那以后,教练场上多了个防晒到头顶的阿飘。
凌缙深在一旁练车,她抱着电脑躲休息室里写方案。为期一个月的驻点观摩快结束了,对于「如你」的宣传方案,虽构思了大致脉络,但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流量时代,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
说得再直白点,小爆靠勤,中爆靠智,大爆靠运,大爆特爆靠命。
「如你」的产品研发标准很高,尤其是敏感肌适用的亮点,高度贴合市场需求,只要推广得当,一定可以取得不错成效。
但目前存在的最大问题,是这系列产品“太过标准”,类似于学生时代沉默寡言、勤奋做题的好学生,缺乏鲜亮性格,以至于大家讨论起他,除了学习成绩便很难想起别的。
这在短视频时代绝对是大忌中的大忌。
现今的互联网上,可以疯可以傻可以神经兮兮,但一定不能没性格。性格,就是所谓的“爆点”。这个爆点可以是一个故事,一种情怀,一句石破天惊的广告词,甚至是一个偶然抓拍的小事件。
看似容易,实则最难,因为这种东西最不可预测,往往是意外之笔、灵机乍现所得,难就难在这里,「如你」的爆点,目前还没找到。
正绞尽脑汁想着,凌缙深走了过来,见她愁眉不展的模样,问道:“什么事愁成这样?”
江纵如将目前的困局讲了讲,凌缙深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不着急,我觉得我命挺好的,再等等看,说不定它已经在路上了。”
“可是我命不好。”江纵如小声嘀咕道。
然后迎来了一记猝不及防的挠痒痒。
说时迟那时快,凌缙深一听这话就把爪子伸过来了,在她腰窝上连抓好几下,笑得她连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他给她一个“懒得理你”的眼神,继续练车去了。
如果进展顺利,凌缙深下周就能拿驾照,江纵如在心里盘算下,刚好那会儿她的驻点工作也完成了,希望这人不要再玩什么新花样,她实在不想再跟他一块儿去上班了。
这些天她已经名扬整个「如你」,别说办公楼的白领,就连流水线的工人见了她,都忍不住指指点点八卦几句,所谓的“凌总未婚妻”头衔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现在的态度是睁只眼闭只眼,爱胡说八道,就让他胡说八道吧。
就像他说的那样,大不了厮混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
听起来是有点奇葩,可还能怎么办呢?她这点命星子,经不起猛的折腾。
她抬头望向窗外,那人正在一遍遍练习倒车入库,这会儿已经相当熟练,完全不像刚来般手忙脚乱。这一天状态不错,不到中午就鸣金收兵,凌缙深心情好,非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去哪?”江纵如问道。
“去了你就知道了,先陪我去买点东西。”凌缙深卖了个关子,拉着她在附近超市疯狂采购,零食、水果、文具、玩具,都是些小孩子用的东西。
“买这么多儿童用品,你朋友生三胎啦?”江纵如指着堆得满满的购物车打趣道。
凌缙深捏了捏她的脸:“你怎么知道是我朋友的孩子,搞不好是买给我自己孩子的呢?”
江纵如:“哦,那恭喜凌总咯,年纪轻轻,儿孙满堂。”
两人一边掐架一边上了网约车,凌缙深这种从底层打拼上来的人,身上没沾染多少霸总做派,生活上的事大多亲力亲为,周末即便要出门也很少叫司机接送。
这会儿习惯性地拉开车门,手拦在门框上防止她撞上,等她坐好了自己才矮身上车。如如种种,江纵如时常会有一种“依稀当年”的错觉。
他好像还是从前的他。
那是高三的事了,江纵如在放学路上撞见一个男同学欺负女同学,抢了人家的书包,把书和文具抖了一地,还狞笑着威胁道:“敢告诉老师你就死定了!”
她历来嫉恶如仇、性子直爽,虽然并不认识被欺负的女生,还是毅然冲上去打抱不平,犟犟地,直视那个壮实的男生:“你们想干什么?快帮人把书包捡起来!”
男生仰起下巴,一脸凶恶道:“你是哪根葱,讨打?”
那时的江纵如天不怕地不怕,非但半分不肯退却,反倒上前了半步,逼近那人道:“你打我试试,我一定不会息事宁人,非但要告诉老师,还会报警处理,你应该满十八岁了吧?要不试试进拘留所?”
氛围一时非常紧张。
男生似乎在衡量要不要动手,脸上的肌肉紧紧地绷着,眸光不断收拢。
江纵如身后的女生拉了拉她的手臂,小声地说:“同学,谢谢你,我没事。”
说着她从身后钻出来,一点一点把散落在地的东西捡起来,重新拉好书包抱在手里,向那两个男生鞠了个躬:“对不起,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老师的,还请放我们一马。”
江纵如恨铁不成钢,心想着这女生怎么回事,人家欺负她,她还要道歉?
可这么一来,紧张氛围就化解了。
原本就犹豫要不要动手的男生,得了台阶自然不再装腔作势,剑拔弩张的对峙解除,嘴上却仍要讨几分便宜,嘲讽道:“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吧?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
这话刚一落地,男生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少时的江纵如有一条金科玉律般的生存法则,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只要对方嘲笑她的孤儿身份,就一定要狠狠打回去。
这是奶奶教她的。
奶奶告诉她,一旦第一次任人欺负了,以后就会一直被人欺负。
打从她很小很小开始,就因为这件事打过许多架,把邻居家的小男孩摁在地上抓脸,被几个小孩围住就往对方眼里扬沙,再不济就打完赶紧跑……
从小失去父母庇佑的孩子,成长历程当然不会美好到哪去,在这方面,她早已身经百战。
她已经做好准备要挨一顿揍,甚至想好了要跟他们死磕到底,去校长办公室,去派出所,她咬紧牙怒目相向,眼睛里就像要着火。
那男生果然被激怒,抬腿就是一脚,正踹在她肚子上,那股生猛的力道来得突然,将她撞跌在地,后脑勺险些碰到巷子的矮墙。
“死野种,还敢打我!”那男生并不打算罢休,吸了吸鼻子,沉沉地走过去。
江纵如从身后的地面摸了一把石子,正准备趁他过来时扬他脸上,便见凌缙深不知从哪跑了过来,他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一拳将那男生打倒在地。
十九岁的凌缙深已经生得十分高大,他是个好学生,生平从未跟人动过手,可这时却生出十头牛都拉不回的犟劲,一脚踏在那男生胸前:“谁准你打她的?”
那天下午,江纵如在凌缙深的护送下回了家,夕阳红红的一团,映得整片天空霞光四溢,少年心疼地看向身旁低头垂泪的少女。
“是不是很疼?”他小声地问道。
“没有。”女孩抹了抹泪,抬头冲他笑道。
“可是你哭了。”他的声线里都是不舍。
“不是因为疼。”她摇了摇头,泪光盈满的眼眶里分明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
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第一次,有人为她挺身而出。
一个咬牙打过一场又一场硬仗的人,最难抵抗的就是这句柔声细语的“是不是很疼”。
原来不必逞强是这种滋味,卸下防备的感觉这样轻盈。
那一天,少年凌缙深第一次见到了江奶奶,在那间矮小的平房里,他需要矮着身子进门才不被撞到头。他装作不经意地打量四周,干净、整洁,却又一贫如洗,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空荡而清寒的味道。
奶奶热情地搬来凳子请他坐下,虽然谁都没说发生了什么,老人家却依稀猜到了,一遍遍多谢凌缙深对孙女的照拂。
老人家给他洗了苹果,两个皱皱的不怎么新鲜的苹果,用盘子装着递到他跟前:“小深是吧,我一看你就是个好孩子,我们家小如也是好孩子,就是性格犟了点,在外面受了欺负从来不回家说,你要是方便就多多照顾她。”
凌缙深郑重地点了下头,承诺道:“奶奶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好好保护她。”
依稀当年。
车一路开往市郊,终于在一处红砖绿瓦的老式大院前停了下来。
江纵如看清大院前牌匾上写的几个字:江城市儿童福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