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一)
00.
魔神爱人。
所以您当爱我。
01.
钟离入职往生堂的过程十分顺利。
胡堂主仅与他聊了十多分钟的天,便拍板定下催他签契约,随便到让人不禁怀疑这个古灵精怪的少女简直是在胡闹。
而在悠闲地讲学三天后,钟离接到了胡桃扔给他的第一项差事。
众所周知,往生堂并不只负责举办葬仪。
凡是触及阴阳、生死、鬼怪之事,都属于往生堂的业务范畴。
胡桃交代给钟离的正是一件与之相关的委托——木牌上的字迹娟秀,清清楚楚地写着,希望三日后晚十点,往生堂派人前去无妄坡南部收取其尸骨安葬。
时间、地点写得明明白白,直教人疑心怕不是一个一心寻死却又不愿曝尸荒野的人。
胡桃想着这个月往生堂的订单已然达标,委托又有蹊跷,干脆扔给钟离去调查一番。
如果对方当真求死,能开解便开解,无法便由其自做选择,往生堂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安葬尸骸。
钟离无奈摇头:“堂主可真会给人出难题。”
这件事来得莫名其妙,又因往生堂一直以来的规矩,只在木牌上写下了委托。除了字迹与约定的时日,没有半分寻人的线索。
胡桃笑嘻嘻地道:“客卿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无所不知,还有事能难倒你?”
怎地相处三天就能看出他无所不知了呢?
钟离叹道:“通今博古也于寻人无益,堂主这是高看钟某了。”
胡桃只是跳下了凳,理了理头上的帽子:“哎呀客卿,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这样好了,我有个朋友近来在无妄坡一带有点事要处理,人脉又广。我就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介绍你俩认识认识,如何?”
钟离一顿:“人情?”
胡桃冲他眨眼,眸里满是狡黠:“她认识了客卿你这样优秀的人,还不够赚嘛!”
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虽是个乍一看不怎么着调的小姑娘,但办正事时又规矩又利索,没人能挑出什么毛病。
就在当晚,胡桃便风风火火地在万民堂订了一场香菱掌厨的筵席,在烟火气息浓厚的街巷边,将南宵介绍给了钟离。
率先动筷的毫无疑问是胡桃,直直地夹向她心心念念许久的水晶虾饺:“唔,好吃!不枉我等香菱回璃月港等了那么久!”
南宵打趣道:“没有香菱,你不也常往万民堂跑?”
胡桃急急咽下食物,吐了吐舌头:“这不一样嘛!”
她转头见自家客卿只是微笑着喝茶,缓了夹菜的动作,清了清嗓子,道:“钟离,这位是南宵,飞云商会掌柜的幺女,暨商会的贸易负责人。”
钟离温和地点点头,向南宵道:“幸会。”
南宵的面容与行秋有五分相像,没了少年的任侠之气,添了几分清冽灵动,唇边盈的一抹笑是不曾在恣意少年身上见过的温柔和煦。
着一袭修身的旗袍,云纹墨蓝,月白缎面,波浪领,翠碧玉石绕线一字扣,素白的草虫钗斜插入发间点缀,衬得佳人窈窕。
飞云商会掌柜膝下的三个子女皆经商天赋出众,尤以南宵最为闻名。
钟离纵从未亲眼见过这颗璃月商界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也早在繁华商港人人的口耳相传中听过南宵的事迹。
【“她将是下一任‘天权’。”】
这是堪称最大胆狂悖的一句评断,却在无形之中博得了众人的赞同,甚至沸沸扬扬闹到了七星、乃至神明的耳畔。
虽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即便那算流言蜚语,也流传了这许久,冥冥间已代表了七星的态度。
尤其是当代【天权星】凝光对南宵的欣赏。
南宵以礼相回,笑道:“近来常听胡桃念叨先生的才学,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没等钟离回话,胡桃急忙叫停两人客套的交谈,将锅巴刚端来的一碗水煮鱼“咣”一下,放到了桌子中间:“停——!”
两人均抬眸看她。
胡桃重新坐回去:“你俩一个幸会一个荣幸,还不知道要客套到什么时候呢,到时候饭菜都凉了。”
她不满地瞪视了两人一眼:“万民堂又不是新月轩、琉璃亭那样的高端餐厅,亲民一点不行么?大伙儿以后都是朋友,直接跳过这些无聊的繁文缛节好了。”
南宵那双与行秋如出一辙的偏暗金眸流露出笑意,点了下头,终于是提起了筷子,直接切入正题:“那便说正事,你们是来托我找人的?”
胡桃拒绝好友将活重又安到自己头上:“准确来说,是客卿托你找人,我就友情赞助顿饭钱。”
钟离好脾气地没有反驳,将日前收到的那块木牌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南宵:“只有字迹,或许是难为南宵小姐了。”
南宵瞥了眼木牌,却没有接,昂头示意钟离:“先生可得当心,方才可闻过这上面的味道?”
钟离握着木牌,迟疑问:“是指酒味?刺鼻浓烈而无清香,很可能是醉酒后的冲动之举。”
南宵轻轻眯眼,夹了胡桃硬塞进自己碗里的鱼片,吹了口气,悠悠地道:“想来钟离先生嗜茶,不怎么认得全外国的酒——七国最好的酒当属蒙德,最烈的酒则来自至冬。”
【火水】。
这便是木牌上残留的酒味来源。
胡桃咀嚼之余若有所思,口齿不清地问:“首以这似个至中人削的(所以这是个至冬人写的)?”
钟离已明白过来,摇头道:“未必,别国亦有喝得来火水的。但此类酒水味道太烈,在璃月港的销路不算广。一家家查过去,再比对字迹,定能寻到委托人。”
看起来,接下去就只剩跑腿的活计了。
胡桃冲南宵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你啊南宵,事情这么快就有了眉目。”
“哪里。”
南宵望向钟离,浅笑:“我只是提了个大致方向,并不保证钟离先生定能有所收获。”
一句话,将自己可能担的责任撇得门儿清。
此时只是私交场合,并非商业咨询,这般急着丢责任的模样,放在好友打闹间更像是玩乐,倒更显得南宵促狭。
人人皆赞大方得体、温婉知性的南宵小姐,或许也唯有在密友间方展露这个年龄应有的灵动烂漫。
钟离想他今日得见,怕是沾了堂主的光。
02.
南宵话虽如此说,最后钟离查出来的结果倒也没有多大的错漏。
——阑黎,璃月人。
打听下来,这位女子近来心情郁郁寡欢,购入火水许是为了借烈酒浇愁。但从钟离与她的一番交谈来推断,阑黎的精神状态还算乐观,也不至于有轻生的念头。
将调查结果回了堂主,胡桃百思不得其解:“怪了,那她给往生堂递委托干嘛?客卿,你问了她委托的事没?”
钟离面露无奈之色:“堂主,这恐怕不妥。”
处理葬仪的组织来人询问当事人委托收尸的事,听上去便像催促她及早赴死,平白招人冷眼。
胡桃耸了耸肩:“行吧行吧,那等两天后去无妄坡看看好了。”
调查的事似是要被放下揭过了。
胡桃话锋一转,道:“虽然没调查出个所以然,但南宵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她前些天催我订的梅花簪在门口柜里,第三排第二格,客卿你帮我送去道谢吧。”
钟离端茶的手一顿,晃了晃茶盏,笑道:“何处去寻南宵小姐?”
胡桃一本正经地掐指一算:“本堂主算出,她现在应当在天衡山古城垣。”
被打发去跑腿的钟离带着胡桃昨日刚取回来的镶珠梅花形玉簪,登上了天衡山。
他曾来此看过许多次的风景,但以一位凡人的身份,在忙碌中驻足于此观赏盛景,倒是头一次。
天衡山上的风寒而冽,吹起落叶翩跹而过,悠悠如蝶向归终机的方向飞去。
早就罕有人至的仙家机关旁,立着那位曾见过两面的少女。
墨蓝的发纷纷扬扬映着澄蓝的天边,月白唐装衬得她温润如玉,戴半副斯文的银丝眼镜,显出几分雌雄莫辨的儒雅随和。
她仰头望着历经千年雨雪风霜仍岿然屹立的归终机,眸里不偏不倚流露出了怅惘之意。
眼神似在怀念,似在嗟悼。
帝君恍然几乎看得出神,仿佛立此的少女是来凭吊往昔岁月的老友,窈窕的身影又是熟悉,又因恍然隔世而显出几分陌生。
风飒飒拂过,落叶飘零,南宵微微抬手,掌心便溅了一滴透凉的水珠。
她轻声道:“山雨欲来。”
清冷的声音较平日多了丝空灵,平淡无波的语调听来倒像是在笃定地念出一句将至的谶言。
神明没有靠近。
他望着南宵在细密雨丝里转身离去,很快隐入蒙蒙水汽熏漫的薄雾间,背影清泠如仙。
一人似有千面,可或许千面皆是一人。
03.
南宵与胡桃口中的客卿第一次对上视线时,便瞥见了那双丹霞橙的眸里一晃而逝的了然。
她很确信,钟离认识自己,那一瞬的眼神骗不得人。
但少女任是如何也不会想到,眼前人是岩王帝君。
而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见,更是在不久前,只有一方知情那场不期而遇的邂逅。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吃虎岩仍如往日一般喧闹鼎沸。
三碗不过港上,田铁嘴对着台下的如织游人,沙哑的嗓喊来历史的厚重,一字一顿极有韵律地讲着创龙点睛的故事。
彼时岩王爷正巧来了兴致,下凡与民同乐。
他早听过田铁嘴说这一折,便坐远了些,仅是自顾自地品茗,垂眸静思着。
直到此时,他对于退下神位一事仍有些迟疑不定。
璃月港在岩神与仙人的庇护下,已经磕磕绊绊走过了三千七百年的征程,如今繁荣鼎盛,千船既至,万商云集。
但若是失了仙神,这座兴盛的贸易之都,是否会就此一蹶不振?
他不得不为此思虑良多,以求万全之策。
对座少女坐下,和煦的微风袭来一缕淡雅的浅香,在悠悠茶香缭绕间如雨丝泠泠中缠的一点落雪,醒神而醉人。
青年公子抬眸,他有一双描有嫣红眼影的丹凤眼,层层丹霞橙的金纹似水波氤氲,漂亮得让人见之忘俗。
南宵笑意盈盈地望向他:“公子可介意拼个桌?”
青年摇头:“姑娘请便。”
恰巧一旁田铁嘴这一折也说到了最后,抬高了音量正念着创龙点睛的赞赋:“……创龙点睛得助力,盘桓遂引雨露来!”
说书人一合折扇,话音最后一字落下,引得下头一片鼓掌叫好声。
青年只含笑看了一眼热闹的景象,便转回了头,瞧见对面少女兴致寥寥地撑头敲着桌,半分目光也没有分过去。
他极少见这般不捧场的客人,毕竟璃月人都以帝君与其相关的传说为傲,不由开口问:“姑娘对这折书似乎不甚喜欢?”
南宵闲闲地瞥他,日暖风和,许是吹得她心懒,没了平日给人的距离感,缓声道:“田铁嘴爱说旧事,来来回回听多了,自然没兴味再听。”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不动声色将岩王爷的试探全挡了下来。
青年公子心下笑了声,干脆把话挑明,罕有兴致地询问道:“那不知姑娘是如何看待仙人的?”
南宵接了侍者递来的乌龙茶,轻轻抿了一口,方笑着道:“世人皆依自己的期望,给仙人束缚上种种奇妙的幻想。拔高其风骨门道的同时,又敬之畏之……”
少女幽幽眯眼,唇边勾起一抹似傲似讽的冷笑:“说到底,也不过是凡人自欺,仙人凌世。”
【她很像刻晴。】
岩神如此想到。
但很快,他又发觉南宵的眸光柔和下来,如春风化雨,嗓音和婉轻快:“但璃月港从不缺尘世烟火,也不少仙神胜迹。也许,在某个午后,便可与某位贪爱凡尘的仙人不期而遇呢。”
【……但与玉衡星不尽相同。】
岩王爷在心里默默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