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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照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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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

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

……摆上香案请神仙。①

……

屋内轻纱迤逦,给从窗外进来的光染上一层又一层朦胧与红粉,像是照进了层叠舒展的牡丹花中。

屋内一张小小的供桌上,摆着一尊有些掉漆的吕洞宾像,前头插着三根许多天前就已燃尽的香棒子。

“咳咳…小宁,你不要靠近姐姐……”床上的秋月皱着眉咳嗽,气息微弱,脸色十分苍白。“姐姐得了病,怕是会过给小宁……”

像是月色下即将凋谢的昙花一般。

温千宁红着眼眶,跪在精美雕花的床榻边,一手死死扣着床沿,另一手则拉着秋月的手。

秋月原本细嫩白皙的手臂落满红疮,有些已经发烂。不止手臂,如今她几乎满身都是。

泪光盈在温千宁眼中,倔强地不肯掉下来,但开口的声音已经有了些哽咽:

“小宁不怕,小宁不走,姐姐一定会好起来的……”

躺在床上的秋月艰难地摇了摇头:“小宁……姐姐知道,你有些功夫在身上。既然如此,那你便快逃,早日离开此处……咳…你是个聪明的,千万别叫人发现了……”

在春红苑不能有别的举动,这一年来,小宁便偷偷在她房中抱着那几块长得比较漂亮的大石头练些她看不懂的把式。如今小宁已经十岁,隐隐瞧得出是个美人胚子,怕是再有个两三年,便要被挂牌糟践……

更也说不准哪日来个偏爱小女娃的,只要砸的钱够数,老鸨什么都做得出来。现下她没几天活头了,没了她护着小宁,只怕小宁……

“姐姐,那你呢……”温千宁将秋月的手攥得更紧。“我爹爹打仗很厉害,很多人都听他的,我一定可以救姐姐出去的!我要姐姐跟我一起出去……”

秋月唇角勾起笑来,轻轻地在温千宁头上揉了揉。

“姐姐出不去了,小宁要是能出去,姐姐就很高兴了……姐姐梳妆台上的盒子里有些银子和首饰…小宁挑贵重的拿,不要拿完了,银子也留一些……不然妈妈见到,要疑心你的……”

见温千宁不动,秋月便抬手推她。

“去啊…小宁……”

正当此时,秋月的房门被推开,关切的声音自门口响起:“我说好女儿啊,你这是染的什么风寒?都好些日子了,妈妈我可关心死了。”

听见这个声音,秋月浑身发寒,忙将手往被子里缩,却还是被崔老鸨看见了那手臂上的红疮,崔老鸨瞬间变了脸色,脸上的笑消失得无影无踪,忙捏着手帕捂住口鼻。

“哎哟!小贱人,这就是你说的风寒?来人!把她用席子裹了扔去阁楼!”

话落,便有几个粗膀子大茶壶②鱼贯而入。

温千宁跑去梳妆台旁捧过盒子,迅速打开时摸了几个在袖中,便抱着盒子跪在崔老鸨脚边。

“妈妈!秋月姐姐赚了这么多钱,能不能不要把她扔去阁楼?她只是生病了,请个郎中很快就好了!”

秋月闻言,在那几个大茶壶的手下挣扎起来,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

“不,妈妈……秋月自知气数已尽……求您……看在秋月这些年为您赚来不少钱的份上…让小宁离开这里,秋月愿用自己那些私银和首饰给小宁赎身!”说罢,秋月的额头一下又一下地重重磕在地上,眼中泪花闪烁。

崔老鸨嗤笑一声:

“你俩倒是姐妹情深,入了这春红苑,哪有什么你的我的,全都是我的!赚钱?妈妈这些年好吃好喝地养着你要不要钱?一个要用我的银子请郎中,一个要用我的钱赎买我的人,这怎么行!?”

“妈妈!我求您了妈妈!”秋月顶着额头上的血,歪歪倒倒地想往崔老鸨这边爬。

“啐,晦气!”

她摆摆手,那几个大茶壶便接着动手,毫不留情地将秋月用臭席子裹了。

“姐姐——!!”温千宁想要过去,却被老鸨狠狠扯住。

崔老鸨:“小东西,不怕染病啊?!”

温千宁捧着首饰盒子的手微微颤抖,里头金银玉饰琳琅满目,在日光下散发着璀璨宝光,她无比错愕地抬头看向崔老鸨。

崔老鸨头上的珠玉坠子摇动,她低头看见这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心里喜欢极了,伸手在温千宁的脸上轻轻摸了摸。崔老鸨身上脂粉香腻的味道堵在温千宁的鼻腔中,又恶心地滑入喉咙。

“乖女儿,害怕了?你放心,你这张脸可比你秋月姐姐出息多了,日后能赚很多银子,妈妈定不会薄待你的!”

她伸手将温千宁手中的首饰盒子接过,又挑了个做工比较粗简的桃花小银钗别在温千宁头上。

温千宁张了张嘴,没说话。

她早该知道,这就是一个彻底烂掉的地方。只是一直以来秋月将她护在身后,将她织进一个平安无事的梦里。

而如今,梦碎了。

……

夜里,温千宁捧着茶水,悄悄上了阁楼,怀里小心翼翼藏着油纸包的吃食。

“姐姐?”

阁楼无光,只有难言的臭味,偶有窸窸窣窣鼠虫爬过的声音,但温千宁浑不在意,四下搜索着秋月。

“…小宁……”

终于听到声音,温千宁快速地过去,她跪坐在秋月身边,将秋月扶起来一点。

“姐姐,小宁给你带了吃食,你一定饿了吧。明晚小宁就悄悄出去,给姐姐找郎中。”

秋月敛眸笑了笑:“好,明天…出去……”

小宁分明能出去,却因她……

温千宁捻起一块米糕,凑到秋月嘴边,秋月便就着温千宁的手吃下。

如此重复,秋月难得地吃下不少东西,不多时,温千宁带来油纸包便已空了。

“谢谢…小宁……”

几米外有一处唯一的微光,秋月的眼神一直往那边看,温千宁察觉到,捏了捏秋月的手。

“小宁扶姐姐去那边吧?”

“好……”

秋月被温千宁扶起,温千宁还够不着秋月的肩膀,但扶着秋月却十足稳当。

发光的地方是一个小孔,温千宁往小孔里看去,随即惊喜地看向秋月。

“姐姐,你快看!是月亮!”

秋月低身,往外瞧去,那浑圆美丽月亮便映入秋月的眼中,秋月怔然许久……

稀碎的微光穿过木板,照在她脸上,照在她浑身发烂的脓疮上。

……

下阁楼时,温千宁托着少了半壶的茶,怀里塞着空油纸,心中却有几分满足。

她没办法在上面待得太久,被人发现就遭了。若不是阁楼几乎没人去,温千宁今晚能不能给秋月送吃食都不一定。

阁楼,温千宁走后,秋月再次挪身到那个小孔旁边。

她伏在木板做成的墙上,与这块木板同样单薄。

楼下姑娘们和那些客人的声音与过往她在春红苑的每个夜晚都一样,不曾变过。

她家早年家道中落,父亲嗜赌成性,在赌桌上将她输给了赌徒。

于是她不得不嫁给赌徒,她原以为就那样过日子也是可以的。

可不过半年,赌徒男人又将她卖给了春红苑……

她恨吗?她恨过的。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看着外面的圆月出神,突然就释然了。

人生八苦,不过如是。

这辈子短短二十几年走来,至少有人是真的在乎着她的……

她慢慢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也不拆开,扔进嘴里,嚼烂了便吞下。

她早料到有这么一日,多喘气一天便多一天的痛苦,倒不如早早结束了。于是她为自己准备了这个小纸包。

里面,是最好的老鼠药。

这样她就不会再痛了,小宁也能更好地出去。

恍惚间,她好像又听见了小宁叫她姐姐……

……

次日晌午,春红苑正要开门,却有一个大茶壶在崔老鸨身边耳语几句,崔老鸨听后大惊。

“什么?!死了?”

意识到此事不宜声张,她赶忙捂了嘴,四下张望没有客人后,压低声音道:

“那还不快扔出去!”

怀里兜着几个包子的温千宁此时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垂着的长睫下目光闪动。

她正要去阁楼。

所以那些大茶壶为什么也去阁楼了?

死了?扔出去?

谁死了,把什么扔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大茶壶去的是阁楼……

良久,两滴泪从她眼角无声滑落,她却像是丢了魂儿般,一脸木然。

她听得懂的,她再笨也听懂了。

怀中油纸包被她取出,打开油纸,包子温热的香气扑上她的面颊,钻进她的口鼻。

温千宁拿起包子,就着咸泪坐在原地大口吃着,除了酸涩苦闷,她什么都尝不到。

……

一年前,

“妈妈,这是新来的姑娘?”开口的美人一身鹅黄轻纱,引人遐思,头上珠钗坠玉灿烂,团扇半掩着粉面,娇俏动人。

崔老鸨乐开了花:“可不是嘛,这小女儿生得乖巧,叫我捡回来,真是老天开了眼!”

“这模样女儿也喜欢得紧,应该还没到年岁吧?可否将她放在女儿身边差使,女儿一定好生调教妹妹。”

美人眉目舒开笑意,不是秋月是谁?

崔老鸨思索几番,便点了头:“这样自然最好!那乖女儿,你可别叫这小丫头做重活啊,养细着些。”

秋月温和懂事,平日客人又多,经验丰富,崔老鸨是放心的。

秋月颔首一笑,将温千宁轻轻牵了过来:“女儿定不叫妈妈失望。”

她什么都没交给温千宁,只是在那些客人来时一次又一次地挡在温千宁面前,或把温千宁藏起来。

……

上楼时,崔老鸨见到正捧着包子狼吞虎咽的温千宁,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温千宁的头。

“别吃多了!”

扔下这句话,便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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