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出底牌
我很早就到了。
毕竟我头一次参加年会,又知道规模不小,所以特怕在很多人都已经到场之后才姗姗来迟,既会显得缺乏时间观念,又容易格外引人注意。
结果一不小心,到得太早了。
我循着酒店大堂和电梯口的几个指示牌找到会场的时候,还见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在进行最后的布置。我看了看手机,发现自己竟提前了四十多分钟进场……早这么多,也不能算是多有时间观念了吧。我一边自我嘲笑着,一边慢慢遛达到衣帽间,去存好了外套,领了个号牌,小心地放进了不大的手包里。
再慢步回到宴会厅,距离正式开始仍然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大屏幕已经在循环播放着一套幻灯片,我索性对应着早已放置在桌上的名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静静地、一遍一遍地看着循环播放的图片和视频。原来“比如”这个店名,是来自法语“珠宝”(BIJOUX)的音译,也是将生活比作一间珠宝店——从琳琅满目的耀眼珍奇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璀璨。
看了几轮幻灯片和视频之后,我低头用手机查了查这个法语单词的读音,在嘴里念叨着。顺便环顾四周,起码有30多桌。每家分店,视乎规模大小,占一到两桌;另外还有五六桌是总部各个团队的同事。我又看了看我们店这桌摆放的名卡,除了我这段时间前前后后已经结识的几位同事之外,在冯友迁先生座位的旁边,还多了一个不认识的名字。
开场时间临近,很多人陆续到了。我们这桌除我之外,顾蕾、莉安、凯文、晓弦、还有几个我不是特别熟识的同事也先后入座了。剩下还没来的就是冯先生和孙师傅——因为孙师傅平时不用带工牌,所以我今天从放在旁边的桌卡上才头一次知道,他全名叫孙云帆。算是个挺有艺术感的名字吧,跟他的职业倒也不是完全违和,只不过考虑到他平时有点邋遢的形象和略古怪的脾气,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不免显得有点过于柔和了。
孙师傅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他平时因为经常窝在工作室里,不仅穿着工装,两只手上也经常是斑驳一片。然而年会这天,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齐,穿着成套的合体西装,还打着一只蓝黑色的缎面领结。他径直走向摆着自己名卡的座位,还很有礼貌地跟已经就座的同事们轻声打了招呼,就在我右手边安静地坐下了。我看他今天有点帅气的形象,本想称赞他两句,但想到他平时一副不爱理人的架势,就劝自己还是少自讨没趣吧。
顾蕾的座位跟我之间隔了两个人。她果然像之前跟我“预告”的,穿了一袭墨绿色的礼服裙,面料中像是掺杂了金丝线,当她稍稍动起来的时候,就隐约能看到亮泽的质感;礼服裙的长度到脚腕上五公分左右,露出纤细的脚踝和一双同色调的丝缎高跟鞋,鞋底是带着香槟色光泽的涂层,跟裙子呼应得很好。这一身精心的搭配,能看出她把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既优雅得宜,又有那么一点恰到好处的亮眼。但是,更惹人注目的,的确还是她颈间的那枚祖母绿项坠。
我之前总觉得,如果没有一定的岁数和气度,是驾驭不了祖母绿的。但她今天这么戴着,却让我头回见识了祖母绿清新可人的一面,而且还带着很强的时尚感。长方形的项坠,采用的是经典的祖母绿切割方式;个头算不上多大,但颜色浓郁,看起来又十分透亮。周围没有像常见的款式那样布满钻石装饰,而是在后面又多了两张与宝石台面大小相仿但稍微倾斜旋转的长方形金属片,有点像拿在手里的一副扑克牌——而这枚祖母绿宝石,正是胜券在握的一张王牌。
顾蕾在跟身边的人轻松地聊着,言谈之间,不时地会抬手捋一捋脖子上的项链,或者正一正这枚项坠,看得出来她对这件首饰很是在意。忽然间,我看她的手停在了项坠上,渐渐收拢,几乎把这颗祖母绿握在了手里,目光也有点凝滞了。
我顺着她的眼神转头看去,之前的很多疑惑都在那一瞬间不言自明。
是冯先生朝我们这桌走过来了,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紧紧地挽着他的手臂。女人也戴着一枚祖母绿,但却是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硕大一颗宝石,上缘几乎快到无名指中间的关节处;两边的配钻组合成像是三瓣花朵的形状,给经典切割的主石增添了一些灵动感觉。这颗祖母绿色泽浓郁,即便我隔着一段距离,也很难不注意到它。
冯先生走近后,跟我们打了招呼,又简单介绍了他的妻子,两个人双双落座了。我斜眼看向顾蕾的时候,发现她正跟莉安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她们俩先后起身,都说要去一下洗手间,就匆匆离席了。我忽然被一股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甚至有点想跟上去一探究竟,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默默留在原位坐好。
凯文和晓弦坐得离冯先生夫妇更近一些,就简单地跟他们随口聊着。过了一会儿,莉安也搂着顾蕾回来了。她俩各自回到之前的位子坐好,莉安还是一副她惯有的趾高气昂的模样,但我留意到顾蕾的眼妆不如刚才那么分明和闪亮了,像是擦试过眼睛的样子。更明显的变化,是她脖子上的项链不见了。
年会的节目一个接着一个上演,虽然热闹,但也没什么格外的精彩之处。倒是穿插的抽奖更激动人心——因为奖品都是店里的珠宝,其中更有几样价值不菲,所以中奖的同事们一个个都兴高采烈的。
酒席过半,大家都放松了不少。我也跟旁边的孙师傅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几句,他从挺早以前,就跟着一个做珠宝的老师傅学徒,后来经他引荐来到了我们店。他还说自己闲暇时候也会画一些珠宝设计的图样,只不过平时工作挺忙的,因此也很少有机会依照自己的设计做出成品。说到兴头上,他还拿出手机,给我看了几张他的设计图。基本都是手画的草稿,没有严谨的上色或是复杂的渲染,但线条流畅,设计感也很强。
“挺别致的呀,希望能尽快看到你的作品。”
“谢谢。”他的回答虽然短促,但声音却比平时温和了许多。
我趁着这期间聊得挺高兴,就“得寸进尺”地紧接着问他:“这么聊天觉得你挺客气也挺健谈的,为什么平时在店里总是好像凶巴巴的?”
“有吗?我没觉得。”
我听他说了这话,不禁瞪大了眼睛,对他说:“啊?可能就你自己没觉得吧。”
“是吗?不好意思。”他抿嘴笑了笑,举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冰水。
这时,舞台上又传来了主持人的声音,我们以为又有大奖要抽,全都停止了交谈,眼睛紧盯着舞台和大屏幕。但这一次,主持人请出了总经理。他上台后,清了清嗓子,先是说了一些“感谢大家又一年的努力”之类的场面套话,紧接着说要宣布一些好消息。
“嘘——看看又有谁要平步青云了。”莉安把食指放在嘴前,示意让大家安静,自己却意味深长地嘟囔道。
果然,总经理接连表彰了好几个不同门店的同事,并公布了他们晋升的安排。
“冯友迁,升职为北区总经理,办公地点改为总部办公室。王莉安,升职为分店经理,办公地点不变。”我们这一桌,应声热闹了起来。在掌声、道贺声和酒杯碰撞声中,我看到了顾蕾眼眶里微微闪动的泪水。
她再度起身离席。
这一次,我追了上去。
“顾蕾。”我在刚走出宴会厅的时候,急忙开口叫住了她。
“我没事儿。”她抹了抹眼角,回头对我笑了笑,又快速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往前走。
“顾蕾。”我又叫了她一声,快步凑到她身边,“你什么都不用告诉我,我也不非得打听。我就想陪你一会儿。”
她没有再回绝,稍稍放慢了脚步,继续往前遛达着。我就默默跟在她身旁。
“是他主动追我的。”她突然开口。
“是……冯先生?”我虽然这样问了一句,但并没有得到她的正面回答。
“我一开始挺抵触的。那时候我们不是在这家分店里,是在另一个闹市区临街的一间小店。他先是追了我快一两个月吧,我虽然觉得他人不错,工作也挺上进,但并没答应。”
说到这里,我们来到了酒店大堂,顾蕾找了个沙发坐下了,我就坐在她旁边,静静地听她继续讲述:
“后来,有天早上来上班的时候,发现很多警察围在店外。走近一看,才知道是凌晨的时候,店铺橱窗的玻璃被砸了。”我听到这里,惊讶地“啊”了一声,她看着我,用力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我当时吓坏了,因为头天晚上是我负责把橱窗里展示的货品收回到保险柜里。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走神了,有一个区域整个忘收了。虽然只是很小一组陈列,但因为当时快到情人节,所以在那里设置了一个情人节礼物精选区——里面有一枚克拉钻戒,一条满钻的项链,一支镶蓝宝石镀白金的钢笔,和一块带陀飞轮的男款腕表。就这几样东西加起来,价值三四百万。”
“是全都被偷了么?”
“还好橱窗的玻璃是特制的、够坚硬,砸起来很费时,而且玻璃后还有一道钢丝网。再加上那条街有咖啡厅和花店,都是凌晨没到就开始来来往往有人上货。所以还没等得手,盗贼自己就先跑了。”
“那是不是没多大影响?”
“影响很大。”她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珠宝店都会购买高额保险,但保险公司的相关规定也非常细致。夜间不把这些名贵展示货品收回保险箱,就违反了保险合约的条款,导致了一系列的麻烦。而且,有几家大牌看到了新闻之后,也纷纷终止了跟公司的合作——不是仅限这一家分店,是跟整个比如集团的合作都叫停。我当时吓坏了,以为肯定要我赔偿损失,还会开除,并且别想再在这行混了。结果没想到,他把所有过错都揽了下来,经过了跟管理层的好几轮交涉,才让这件事渐渐平息。”
“所以你被这件事感动了,才跟他在一起的?”
“差不多吧,也还有一些其它的事。但这算是比较决定性的。而且不仅是感动,其实也有愧疚——要不是因为有这件事,凭他的销售业绩和工作能力,也许刚才上台的总经理就是他了。”
“所以是那次的事耽误了他的发展?”
“是极大地耽误了他。这个行业很小,公司之间难免互相通气,在一个店混不下去的话,就相当于在整个行业都没有立足之地了。但他甚至都没因此怨过我一句,还对我各种温柔体贴。所以我在感激和愧疚之间,也算是被打动了,接受了他。后来,他调到了这个店当经理,就跟那边店经理协商,把我也调了过来。”
“那,周围同事都知道你们的事么?”我试探地问。
“你觉得呢?”她苦笑了一声,说,“我在店里没太多朋友,所以只跟莉安讲过——她是我调到咱们这家分店之后才认识的,一直挺主动帮我的,所以我们俩关系比跟其他同事近一些。但我估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吧。”
“那你……知道他已婚吗?”我问这句话之前,其实有点犹豫。但既然已经聊到这程度了,我面对她的坦诚和平静,也渐渐打消了顾虑。
“他一直戴着婚戒。”
所以她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