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特琴
“我叫约拿,”男人友好地介绍自己,又指了指站在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的黑发同伴,“他的名字是乔,但是大家背地里叫他悲伤乔,因为他总是伤春悲秋的。”
乔转头看了约拿一眼,眼神厌倦。
“我们两个都是外面来的吸血鬼,”约拿继续自我介绍,“在外游荡久了,厌倦了流浪,最终加入沃尔图里。”
“为什么呢?我还以为在外面会更自由。”她发问。
“最开始的几百年确实如此。”约拿洒脱地笑了笑,“但人总是慕强的嘛,世界上也没有比沃尔图里更加强大的族群了,她已经站在顶端一千年之久,曾经强于她的都被毁灭。他们一手制定了如今的法律,当如此强力的组织成了你的后盾,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他挠了挠头,看了尼基塔一眼,问“她们说你来自热那亚,对吧。”
尼基塔点了点头。
约拿用了点比喻向她解释,“在热那亚,顶头的那四个家族分成两派争斗不休,稍微有点实力的商人都要选择一方站队,随着顶层的变动要么顺风顺水要么被驱逐出国。”
“现在想象一下:你睡醒了,一睁眼,整个世界都依靠热那亚的风向活动,而你家中亲近的长辈将四个家族全部收在手中,让他们乖得象绵羊一样,并全票当选热那亚永生不死的终身制总督兼任天主教皇,然后你会说‘不,这不自由,我要去外面流浪’吗?”
尼基塔被他逗笑了。
她摇摇头,把父亲身着热那亚总督华服的滑稽画面甩出脑海。
“尼基塔。”勒娜特灵巧地钻出地道出口,远远呼唤她,“我看见烟柱变小了——快结束了是吗?”
“是的。”尼基塔扫了一眼依旧燃烧的火堆。跃动的明橙色火焰和紫色烟雾间隙,苍白的热灰窸窸窣窣地簇簇从残片上剥离。
勒娜特对她招了招手,“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约拿微笑,“去吧,等结束了我和乔会去回复阿罗。以后有机会以后一起去狩猎,我教你我最喜欢的毁尸灭迹的办法。”
大概是吸血鬼版本的‘有时间来我家作客’吧。
尼基塔还不能习惯这种将杀人当做用餐的态度,或许过段时间她终究会习以为常,但现在还是太早了。
她只能礼貌点头。
勒娜特走在前面领路,“我很高兴你能留下来,”她回眸对尼基扯开一个笑脸,“已经很久没有有意思的人出现了,我其实很喜欢你的。”
“额……谢谢?”尼基塔有点不知所措。
初步在沃尔图里得到认可,最要紧的性命危机已然渡过。尼基塔对前路忽感迷茫。
她原本有着自己的小小计划。
之前的交谈中,尼基塔曾向勒娜特询问过这种‘见到人就会扑上去’的状态会持续多久,在被答复‘大概一两年的时间’后,她期望能依靠自己的自控力,在三四年之内,锻炼到可以重新出现在安杰洛面前,而不会威胁到他的生命的程度。
但阿罗明显看到了她的打算,并出言明令制止。
隐匿法令。
她不该对此惊讶的是不是?
如果有人自作聪明地请求旁人保守这个秘密,那秘密本身很快会成为公开的事;只有当秘密本身的存在都成为了隐秘,这样的秘密才最为安全。
她不会妄想挑战整个世界,让安杰洛牵扯这些事里更不可能。
他只是个五岁大的孩子,早上起来自己独立把衣服穿整齐都费力,让他理解并接受这些事太勉强了。
‘是的,安吉,妈妈还活着,爸爸?哦抱歉,他确实是死得透透的了。妈妈现在的食谱有点改变,所以不能对别人说我还活着的事好吗?并且我现在有点饿了,说起来,你最近有没有谁看着不顺眼的呀?’
在比萨,阿莱克西的父母身边,他无疑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来自佛罗伦萨的佩鲁齐,在几十年前他们错误地选择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进行借款投资后,已经失去了百年前精明能干的菲利波·佩鲁齐一手打造的金融帝国。
他们对国王的诺言过于盲目信任,本该谨慎行事的银行家却忽视了可能的后果,超过六十万佛罗林金币的损失放在今天也是个天文数字。
恶魔般任性的国王拒绝还款,一手摧毁了如日中天的佛罗伦萨银行。
这种思维方式和威尼斯人如此不同,尼基塔时至今日也难以理解。
朝夕生活在潮起潮落、恩威难测的潟湖之间的威尼斯人,分散风险几乎是本能,没有威尼斯的商人会因为几艘商船沉没就变得而身无分文,也不会因为对方是一国之主就不假思索向他借出那么大一笔钱。
佩鲁齐们永远地离开了佛罗伦萨,永恒的鲜花之城现在已经是其他姓氏的主场。
庞大的家族各自分散,失去了往日荣光,靠着祖辈遗留下来的基业在其他城邦苟延残喘。维持富奢的生活基准已经拼尽全力。
看他们的选择就可见一斑。
热那亚和威尼斯彼此之间的斗争由来已久,你让这个皇帝将所有热那亚商人驱逐出国,我就在海路上围追堵截后瓜分威尼斯商船上的所有财物。
就在几十年前,热那亚占据了基奥贾,用战船团团包围了威尼斯,放言‘要将缰绳套在圣马可教堂前的驷马铜像上’,差点令她的家乡亡国。
即使有着这样的历史,热那亚的阿莱克西·佩鲁齐依旧娶了一个威尼斯女人。
他和他背后的家族觊觎维瓦尔第去往阿卡和大马士革的香料航线,就如同维瓦尔第家觊觎佩鲁齐去往英国的羊毛航线一样。
有时候尼基塔都在想,如果条件允许,父亲会更欣然自己和阿莱克西结婚,而不是只靠她这个女儿暗中打探消息。
佩鲁齐负担不起失去任何盟友的风险。
只要威尼斯港湾的加莱船上还有着维瓦尔第家的货物,只要她的父兄还在威尼斯的商人中保持着如今名望,那安杰洛物质上就不会被亏待。
但她,不能,接受。
尼基塔生下他几乎是九死一生,这辈子也不期待再有另一个。她战战兢兢地从新手妈妈阶段一路将安杰洛抚养成了如今有礼貌又贴心的模样,就这样将他交给别人?
看看阿莱克西和他的兄弟姐妹们那种种令人生厌的性格吧。
自负、自大、虚荣又自以为是,很显然佩鲁齐家对于怎么抚养一个‘合格’的人这件事上有着重大的认知问题。
他长得本来就不怎么像她。一想到十几二十年后,那个聪明可爱的小天使在祖父母的教导下就会长成另一个阿莱克西,窒息的前兆就裹住尼基塔的喉咙。
如今她的计划全被打乱。
没有吸血鬼这些事掺合,她容忍阿莱克西已经到了极限,大概率在一两年后她的丈夫就会‘原因合理’地意外去世,安杰洛必定要从比萨回来奔丧。
她没打算改嫁,尽管要让出去一部分财产,但结婚时阿莱克西许诺的寡妇遗产、她经营多年的嫁妆再加上安杰洛继承的那一部分,足够她们母子舒舒服服地生活。
父亲那里也默许这种行为。
女婿去世他有资格分一杯羹,她出嫁前家里的姑姑姐姐回来和她讲私房话,那么多关于寡妇遗产的暗示又不是空穴来风。
而如果没有沃尔图里和隐匿法令,她无疑会确保能控制好自己后,直接从比萨将安杰洛带走,然后回到威尼斯去寻求家族庇护,她确信在永生的诱惑下,父亲不会拒绝她这个怪物一样的女儿。
但现在她只能任由安杰洛在比萨生活。
一个主动抛弃孩子的母亲又有什么资格被称为母亲呢?
她从不缺乏耐心。
“我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生平第一次寄人篱下,尼基塔有些不好意思。
“哦,不用担心,”勒娜特轻快地说,“阿罗说了,你是客人。客人只要自在地住在这里就好了。”
“那在这里生活还有什么禁忌吗?除了不能暴露吸血鬼存在的秘密。”尼基塔问。
“也不是很多,”勒娜特想了一下,“对于你这种新生儿来说,现在最需要注意的应该是不要离开城堡——或许城外后面的山林可以跑一跑,但还是很危险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普利奥宫三层的小角楼,顺着角楼狭窄灰色的石窗长隙,勒娜特指向城堡脚下远处成片的暖黄色建筑。
“在这里生活的铁律,禁止对沃特拉城的居民出手,我们一般狩猎都是自己跑远一点——到时候会叫你的,也有时候带人回来。”
她推开城堡三楼侧翼最左侧房间的深色大门,示意尼基塔,“这里就是你的房间了,你的能力会影响到其他人,阿罗就将你安排到了这里,这半边几乎没人住。”
即使做了心理准备,尼基塔仍旧为房间的奢华惊叹。
拱形的天花板绘制了大幅的湿壁画,绘画主题令人耳目一新地不是时下的宗教主题,而是没有人物的风景画。
画家绘制了黎明前的某一刻,绽满大丛花朵的树枝挤挤挨挨地从房间四角雕刻精美的石膏角线伸向玫瑰色与深蓝交杂过渡的天空(她为穹顶上蓝色颜料的滥用咋舌)。
房间的设计者注重风格的统一,墙壁上的丝绸挂毯和油画都保持了同样的轻盈自由的格调,窗框和木质家具上的雕刻与彩绘也更为低调,植物藤蔓和山花的装饰比比皆是。
深浅交杂的大理石通铺整个房间的地面,而相较屋子里装饰着的其他雕塑,尼基塔更喜欢壁炉上那匹小巧的青铜马。
“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去找马库斯,他负责城堡里的用度,”勒娜特说。
“是今天审判时在场的另一位首领吗?”尼基塔问。
“哦,那是凯厄斯。他负责沃尔图里的卫队、出门狩猎什么的。你或许以后会和他打很多交道。”
勒娜特说着,从房间的矮桌下提起一个琴盒放在桌子上,“阿罗为你准备的礼物,他知道你喜欢弹琴。”
平心而论,尼基塔对于这种事事被人完全掌控的状态非常不适,但周围人似乎都对首领的能力见怪不怪,她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下次见到大人,我会为他如此慷慨的举动致谢。”
尼基塔打开琴盒的盖子。
黑色的丝绒上静静的躺着一把做工精美的琉特琴,半梨形状的琴身光洁无瑕,五弦绞紧崩在弯折的弦轴,琴箱上音孔的玫瑰细致雕琢盛开,在不影响演奏的位置用黄金薄片镶嵌了许多细碎宝石,羊肠弦已经调试好了。
拿在手里,琴本身的重量就告诉尼基塔,她的木质格外扎实油润,这样不可多得的好琴弹起来音色会格外清亮有弹性。
她转了转琴,在琴背的角落里看到了烙印上去的小小徽记——那是来自德国富森的圣芒格修道院的标识,修道院的僧侣是当世最有才华的琉特琴制琴师,作品可遇而不可求。
刚刚道谢的话尼基塔只是客套,而现在她真切地希望能对阿罗表达感激。
最铁石心肠的琴手也不会有拒绝这样一把琴的勇气。
见猎心喜,尼基塔将她抱在怀里,右手在琴弦上轻微一动,五根琴弦便在她碰到的瞬间齐刷刷断开。
勒娜特声音含笑,“要操纵这些精细东西得时时记住,我们的身体比人类要有力得多——你可能需要一段时间的锻炼。”
她上前掀开琴盒下的黑色丝绒垫布,下面是根据型号整整齐齐码放好的羊肠弦,用量大概是尼基塔从开始学琴开始用过的琴弦的总和。
“还好阿罗早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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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厅中的人随着阿罗的吩咐离开了,大门紧闭,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他和凯厄斯两人。
“我不明白你留下她做什么,”王座上,凯厄斯对阿罗说。
“那个孩子,一看上去就知道是用黄金和美酒养大的。她的能力或许对简有帮助,但不是一个战士,真到了战场上不会发挥出什么作用。”
“凡事总需要锻炼的嘛,你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和自己的兄弟独处,阿罗姿态放松了许多,脸上也不再挂着那面具一样的温和笑意而变得面无表情。
他揉着眉心,随意解释。
“现在她还是新生儿,总要等到这个时期过去后再做打算,我对她有点初步构想。”
“怎么?”凯厄斯眉宇间皱起几道细小的竖痕。
“只是一点想法。”阿罗喃喃道,望着半空虚无缥缈的一点陷入了思考。
凯厄斯拧眉不语,他早就放弃了搞清阿罗每一个想法的打算。
阿罗的出神只是短短一瞬,
“对了,”他转头看了眼凯厄斯,眼里浮上了点真切的笑意。
“我把她安排在了你的房间楼下住着,这段时间就辛苦你照看新生儿了。”
凯厄斯沉默了一瞬,“理由。”从他牙齿间蹦出一个饱含情绪的单词。
“谁转化的谁负责。”阿罗颇为愉快地说。
凯厄斯酝酿满腹的拒绝被噎了一下。
这句话在过去曾被他无数次地用来搪塞阿罗,毕竟不像阿罗,他对于天赋者没有着那些狂热追求,也不想和阿罗争抢主导权。
凯厄斯只有心情格外好、再加对方身体素质优越过人时,才会有点兴趣亲自转化一个吸血鬼。整个漫长的吸血鬼生涯中,他亲自转化的人屈指可数,大多数也因为种种原因被他亲手抹杀。
目前还活着的好像只有圣地亚哥这一个。
“说起来,她有一半算是你转化的。”阿罗说,显而易见地提起这件事令他心情格外地好,“并且勒娜特的汇报里,她的力量远远比不上其他的新生儿,原因或许是她身体里没有残留多少人类时的血液——我觉得亲爱的兄弟你要负一点责任。”
凯厄斯毫不客气地对阿罗翻了个白眼,他就知道阿罗逮到机会就会提起他的失控。
他起身迅速地离开圆形议事厅,现在他也不想和阿罗待在同一个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