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月光 05】
“孽障，如今你要把箭头对准我么？”
“你是来捉我，还是来杀我的？”
“你现在还不能死，还有事情要你做。”
“我不会再为你们做什么。”
“这可由不得你，怎么，你居然敢把箭对准你的母亲？”
玉霎皱眉，松手，一箭射出，混合着风雪的矢箭朝碧水榕破空而去，但被弹开了。
“坚持不用灵力？”碧水榕也看出了端倪，不咸不淡地问道：“你身上有什么法器？”
“不关你事。”
又是一箭射来。
玉霎的弓法远胜她的刀法，她从小就能拉弓射箭射下天边并肩飞行的鸿雁，多亏的还是碧水榕长久忽视。
她看着面前的碧水榕十足的警惕和防备，分了个眼神给小好，把小好扯到身后。
玉霎伸手去摸第三支箭簇，“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那可由不得你。”
碧水榕低笑，身后白袍的修士宛如鬼魅一般行动，只一个眨眼的时间，玉霎和小好纷纷被包围。
他们是仙盟派来捉拿玉霎的。
很显然，玉霎的踪迹已经被仙盟和魔域知晓。仙盟要拿她来作最后的谈判筹码，终结战争，他们自然会帮着魔域来抓她。
面对来势汹汹的修士，只有小好在保护玉霎，小好扑倒玉霎，躲过背后来的绳索，掏出自己的吹箭，朝碧水榕一吹。
风雪伴随着稀薄的黑雾而去。
这是灵源。
玉霎为了救活小好，把灵源分了一滴给她，在经过剧烈的反应过后，小好活了下来，并且能驾驭这微薄的灵源带来的魔力。
在无意里，小好被培育成了魔修。
玉霎身手矫健，借着风雪的掩护，避开修士们的术法，像是一只云雀，肘击在碧水榕的护体罡气上，反手就是一箭，向后几个起落，躲过交叉而来的剑，朝着碧水榕而去。
她作为刺客的素养还存在，精通的是寻找破绽和杀人。
只不过碧水榕身为法主，修为不是她们两个合力就能打败的，况且还有那么多的修士。
“你这叛徒，实在是该死。”
被扬了一脸雪的碧水榕抬手把身上的雪拍去，看了看自己碎裂的罡气，冷笑。
麻雀自杀式的袭击不是全无用处。
碧水榕周身析出绿色的光，追着玉霎而去。
玉霎一箭射碎那道光，吹响胸前的骨哨，把被掀翻挣脱绳索的狗重新召了回来。
她单手一撑跳上狗背，抄起小好就想跑。
在碧水榕面前，修为被封印的她还是显得太稚嫩了，她没想别的，只是想掩护小好逃走。
“快走。”
玉霎把小好扔在了狗背上，低低地嘱咐了她一句，在碧水榕的术法追来时，折回去挡下攻击。
风雪更盛，吹得人脸颊发麻，站都要站不稳。
玉霎回身看着碧水榕，知道这是她们之间的战争，别的人干涉不了。
她站在雪地里，扯去了身上不方便行动的熊皮衣服，里面缝得破破烂烂的衣装随着风猎猎起舞，长袍下的身躯紧实有力，显露已经是成年女子的风采来。
角也长了出来。
这对角是她许多年的噩梦，被碧水榕砍断，如今又长回来了，她不能抹除它的存在，如今这样的东西变成了她的倚仗。
碧水榕冷冷地看着玉霎，她看懂了玉霎眼里的意思，于是不屑地冷笑一声，收起法器，扯下身上宽且长的披风，打算像此前那样把玉霎痛打一顿叫这个死丫头再不能反抗她的意志。
“既然想打，那就来吧。”
碧水榕扬手把披风扔了，后腿发力，只是一个呼吸就来到了玉霎身后，她手掌聚力压向玉霎的后颈。
玉霎矮身躲过，长角聚起光芒挡下碧水榕的攻击，非常顺滑地躲过了她的进攻。玉霎扔了箭，拔出自己用了多年的屠宰尖刀。
这把刀可是连魔域的魔尊都刺过，如今用来一刀两断也没什么不可以。
两个身影相互交织，越打越凶。
大片的雪被扬起，厚厚雪层被凶狠的剑气犁出沟壑。
东部魔族的勇猛全部仰仗他们自魔神时代就流传下来的，能将微弱魔力放大数倍的兽角。
缠斗之中，玉霎用角聚起灵力，破了碧水榕的罡气，同时持刀刺向她——
罡气破了，碧水榕怔愣一瞬，在簌簌飞舞的雪中，她突然看清楚了玉霎的脸。
这个她从来瞧不起的半魔要比谢以欢长得更加地像她尚且年少时，她曾经也是这样英气漂亮的一张脸，是那样纵意而歌的少年人。
“师兄你别担心，我不会自己困住自己的，我要去——更高的山——更远的海——谁要是胆敢拦我，我便要叫他们好看！”
碧水榕的眼睛里碰了一粒雪，雪染湿了她的睫毛，她心里突然生出怨气来：“你这——”
玉霎的骨刀在碧水榕愣神之际横上她的脖颈。
她喘着气，冷冷地呵斥：“住口。我和你之间的情分早就该尽了，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命令我，我不欠你什么！”
“你听好，碧水榕，我不会跟你们回去。”
“我不会再出现在仙盟或者人世，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瓜葛，我也不欠人世什么，放我走。”
“你不想回去？”
碧水榕哈哈地笑，而后脸色攀上更加冷漠的冰霜，脸微微往右一侧，说：“孽障，你以为你有权力谈条件？谁让你是半魔，谁让你同半魔交好，如今此事也由不得你了。”
更强劲的灵力暴动，向四周弹射开去。
这次它不会再给玉霎机会，更加暴虐无情，碧水榕的修为远在玉霎之上，玩的对阵游戏到此为止。
被打中左肩逼退的玉霎看了看手上的金钏，忍不住要揭下它，恢复自己的修为，只要再多一点魔力，就能打败碧水榕。
一旦脱下金钏……
“你这孽障，有这等机缘为什么不说？”碧水榕压根不给玉霎喘息的机会，灵力化鞭，抽向玉霎：“你要是和他相识，为什么不站出来为人世谈和？你知不知道外头死了多少人，都是因为你，你逃避了责任。”
“你躲在这里，难道就可以万事大吉了么？”又是一鞭子，“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让你成了世间的祸害，你要是长得像个人倒还好了，偏偏长出这样的角来气我！”
玉霎的角聚起保护罩，但她还是被打得倒飞出去，她撞在枯树上，才想躲开，抬头一看碧水榕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
阴影如山一般笼罩。
“你选择委身魔族，为什么不好好地雌伏他身下，非要逃走？孽障。”
碧水榕掐住她的脖子，眼睛不屑地瞧着她的角，说：“果然是低劣的畜生，就算是削断了也会长出新的，真碍眼。”
玉霎看着她，眼里一点恐惧也没有，倒是笑了起来，说：
“碧水榕，难道是我要造成这样局面的吗？难道不是你们哄骗我去魔域，哄骗我去送死，你们压根没有想过我会回来，如今仙盟有难了，反而是我的错，是我的不对。”
“我为什么要对你们的愚蠢负责？我不过是个棋子，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你要是真的觉得我碍眼，想放屁一样把我放了可好？”
“魔域也不是因为我才决定战争，他们的野心你们应该早就知道了，与我何干？我不逃，未必能活到现在……我为什么不逃？”
玉霎呵呵一声，“你觉得因为那人是越楼，所以不会杀我？觉得我会为你们所用，从中周旋？”
她摇摇头：“我不愿意。”
她这一生多的是欺骗是利用，她从尚且不强壮寄人篱下的状态里慢悠悠小心翼翼地长大，度过了茹毛饮血又荒芜的少年，后来发现还是个笑话。
她不愿意继续下去。
“你逃不掉的，你的出世就是一个笑话。”碧水榕直视着她，眼底的恨意也熊熊燃起，“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本来就是个笑话？”
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该恨的是尹蘅。”玉霎淡淡地吐出这句话，“你的仇恨不该由我来承担，碧水榕，我为你杀了魔尊，我不再欠你什么。”
碧水榕听了这话，知道她可能已经知道真相，愤怒到达顶点，抓住了玉霎的角，“孽障！”
这段屈辱的过去，她不想再提起！
玉霎的角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折损在了她手上。
碧水榕拿着她的断角，十分暴怒：“你知道什么？！”
“我都知道了，你骗不了我。”
玉霎奋力反抗，抓住断角为之所用，低头一撞吸引碧水榕，手下也跟着往前一送，长长的角没入她的小腹。
大概没想到真的会伤到，谁都很吃惊。
“我不再是你的血脉，我是我——”
松开那段断角，玉霎咬着牙说：“你不能再辖制我任何事情，否则，我只有杀了你。”
碧水榕握着腰腹上的断角，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暴虐的灵力再起，手上握着阻止前进的角应声而断。
风雪全部调头，指向玉霎，玉霎被强大的力量击打，抛向上空。
原本被狗狗带出去很远的小好凌空而来，接住了玉霎，她把玉霎放在狗背上，回头看了看碧水榕，眼里的怒气十分明显，开口就骂：“你这老虔婆仗势欺人真不要脸！”
“你是谁？”
差点就要下死手的碧水榕看着她，面色平静。
“我是谁，与你何干？”
小好说：“你伤害了玉娘，我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你们！”
说罢，她摊开手掌，一团黑色的雾气在其中翻腾，小好吹一口气，把雾气吹向他们。
仙盟的修士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魔气。
北角居然还有魔修？
不过这样稀薄的魔气，在修士面前不堪一击。
碧水榕冷哼一声，祭出自己的法器要打算这团魔气，但是这团魔气似乎有些不同，它们胶黏得像是沼泽里的水，混合着雪行成了一个巨大的笼子结界。
趁着魔气困住他们之际，小好带着狗狗和玉霎从风雪里离开。
小好找了一处山洞，把里面冬眠的熊杀死，把玉霎扶进去，让她靠坐在岩壁上。
玉霎的呼出来的白气粗重，她捂着脑袋，捂着那只断角的地方，沉默不语。
“他们是谁？”小好在她身边蹲下，看着她的角，问。
“仙盟的人。”
“那个老虔婆是谁？”
“算得上我娘……我娘也不要我。”玉霎说，“他们这此次来，要的是我，我活不成了……你回到村庄去吧，好好地跟大家活下去。”
小好说：“玉娘，别说这种话了，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出去。”
“不，不行。”
玉霎说：“你不知道他们的手段，他们……”
还不等她说完话，只听一阵风声袭过，小好就在她面前被人从身后提了起来。
小好被掐得挣扎。
“哼，魔修？魔修都该死。”
再也没有耐心陪她们玩耍的碧水榕出现在山洞里，身上还有着斑斑血迹。
玉霎立即站起来，拔刀背着，只见碧水榕死死扼住了小好的脖颈，说：“你只要说个不字，这个丫头立马会死在你面前。”
“你……”
“跟我们回去。”
碧水榕说：“我没空再和你多说一个字。”
+
躲藏了十年的玉霎还是被捉住了。
碧水榕押着她回到仙盟，连带着藏在村庄里的那些女人。
玉霎唯一的请求就是把她们也一起带走。
众人看着自己一点点建立起来的村庄被一把火烧了，都沉默不语。
玉霎被小好和百善扶着坐在一辆车里。
小好给她擦治冻伤的手，百善用自己的衣衫给她盖住，而后给她检查被碧水榕打出来的伤口。
“他们是来抓我的。”
眼冒金星的玉霎缓过气来，在这样的沉默里开口说话，“和你们没有关系，等下了车，我让他们把你们放走，小好，你如今也长大了，也满足了入外门弟子的条件，我会……”
“我不要，我不去！”
小好扒在玉霎身上，说：“玉娘教我的那些东西……我做不了仙盟弟子。”
玉霎摸了摸小好的脑袋，说：“你不能再跟着我，你还是把它们都忘了吧。”
“不要不要！”
小好很伤心。
“唉。”
“他们会把你送回去吗？”小好趴在玉霎身上，埋着脸，问：“把你送回想杀你的夫君身边？玉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夫君二字，一直在给玉霎检查身体的百善皱眉，问：“怎么回事？玉娘成过婚？夫君又是怎么一回事？”
小好说：“玉娘成婚了，她逃了出来，但是被那个男人追杀，是他派人来把玉娘抓回去。”
小姑娘的思维跳跃，仅仅透露的一些片段已经自动在她的脑袋里补全了来龙去脉。
在百善的目光里，玉霎笑了笑，说：“是，我成婚了，我嫁了个魔族。”
“你成婚了，但他却要杀你，他到底是谁？”
百善冷冷地说：“我必然会找机会杀他。”
玉霎说：“应该是魔尊。”
“什么？”
百善看她。
“我嫁的那个人，现在应该是魔尊。”
两人愣住。
“我嫁给他的时候，他是魔域的太子。”
玉霎擦了擦额头，平静地说，“我把魔尊杀了，现在应该是他继承了魔尊的位置，毕竟尹蘅费尽心思要搞乱仙盟，不可能把灵源分给别的不相干的人。”
“你就是那个……魔尊宠爱的妾妃？”
百善问出口，而后沉默。
她曾经是仙盟里一个小宗的首席弟子，因为和魔修对战，师门被魔龙击溃，她自己也受了伤，金丹被魔龙剜出来吃掉了。
魔龙化作虚无的乌流，把许多人带到了天上，她被师门抛弃了，没有人来救她，导致她从天而降，掉在了北角。
但在此之前，她从别人的故事里知道，魔域发动战争，是因为魔尊的女人跑了。
据说，魔尊尚且没有发迹前，身边跟着许多个女人，他有一个最宠爱的半魔妾妃，那个妾妃后来和人族的仵作跑了，魔尊一怒之下，发动了对人族的战争，死缠烂打，要他们交出那个妾妃来。
难道玉霎就是那个落跑的半魔妾妃？
玉霎听了哈哈地笑两声，认真地说：“不是。”
“他们的野心掩盖在这样烂俗的故事之下，女人不过是个幌子，即使没有我，魔域也会攻打仙盟，这是避免不了的。”
“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不是仵作，我忍辱负重杀了魔尊尹蘅，合该是人族的英雄，却沦落到这样的罪名。”
百善也沉默，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怎么能怪一个女人？原本就是他们居心不良，用女人的胡搅蛮缠掩盖做的恶，他们倒是好算计。”
“是这样的。”玉霎语气淡淡。
百善凑过去看玉霎，细细地看她的五官。
“怎么了？”
“原来这就是魔尊的女人，”百善还是不大相信一般，“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再一次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可以么？”
“没必要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玉霎停顿了下：“我不清楚他现在多少个妾妃夫人，我当时是他唯一的妻子，虽说如此，也受了他许多折磨。”
“魔域惯会折磨人，能有什么好东西？”
百善问：“那你恨他么？”
玉霎想了想，而后摇头，轻轻道：“不恨。”
发生那么多的事情，她竟然不知道恨谁。
恨也没有用，已经发生了，就算心有不甘，就算恨之入骨，能怎么办？
面对千万重的往事，只剩麻木。
说恨，也不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