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先生
奇犽牵着亚路嘉，亚路嘉牵着忒提斯，三个人悄无声息地混入像刚被加热的水一般缓慢滚动起来的人群里。
虽说城主的势力有意封锁消息，不过毕竟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更何况奇犽对于昨晚刚发生的事情忘得还没有那么快，干脆地在事态上又添了一把火，现在“城主身亡”这件事本身以及“城主干的坏事12345”和“城主结的仇ABCDE”等消息已经同时在城中暗暗地散播开了，而一个钟头前不明缘由的封城令显然加剧了这些流言的真实性。
城主死得突然，管理层群龙无首，哪怕是本来对那个位置有意向的人里似乎也没有足够成器的家伙控制事态——或者，奇犽评价，可能有些家伙就等着现在的局势呢——总之，虽然封城这件事办得雷厉风行，对于市民的喧闹却没采取什么措施。
而另一部分可能的原因大概是这是一座旅游城市，谁也不知道现在城里到底混入了什么样的人——比如此刻正悠悠闲闲聊天的某年轻猎人、揍敌客都忌惮的某漂亮男孩，以及因为奇犽说要低调——至于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奇犽想让乐子多保留一会就不知道了——所以继续顶着大花脸的某咸鱼忒提斯。
在人又多、天气又热、这块区域的供水系统好像也出现了一些故障的时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忒提斯为了伪装，披着一条巨大的棉麻披帛，勉强能把她整个人隔绝在愈来愈烈的阳光之外。
在忒提斯快要被晾成脱水咸鱼干的时候，奇犽显然也觉得今天这座城里的气候很不正常，抬头望了望天。
忒提斯看他一眼，过一会，奇犽就感到亚路嘉在拉自己的手。
奇犽转过头去，看见忒提斯费劲巴拉地捏着刚刚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笔在空气中写字，墨渍在空气中凝固着。
‘水会没有的’
“嗯？”奇犽哼出一个鼻音，示意她继续。
刚刚顺带小偷小摸地不知道从哪里补充了点水分的忒提斯直接用笔尖搅动原先的墨渍，让它们柔顺地化开，顺着她的落笔组合成新的字眼。
‘这里的环境是城主的’
新的墨水从笔尖淌出来。
‘能力’
奇犽一下皱起眉。
“念能力？”
忒提斯歪过头，用自己的神情表达茫然。
奇犽一时之间拿不准这反应到底是因为她不了解念是什么、还是城主的能力不是一般的念能力的意思，不过此刻也没工夫深究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我总觉得这里有奇怪的气。”他抬起一只手抵住下颌，喃喃道，“而且明明不是从绿洲上建起来的，资源却很充足，那帮家伙还管这里叫奇迹之城呢……喂，忒提斯，”奇犽停下步子，“要多久现在的环境会彻底消失？彻底消失的话会怎么样？”
忒提斯摇摇脑袋。
‘不知道但是短期内奇犽没必要担心’
“犽”字浮现得歪歪扭扭，中途还差点写错，被奇犽盯着改了过来。
忒提斯低头看看亚路嘉，笑了一下。
‘亚路嘉也不用担心’
“亚路嘉”这个名字倒是写得无比流畅，句末还特地加上了大大的叹号。
“……那你呢？”奇犽嘴角抽搐，“说到底，你这种……嗯，你这家伙到底是怎么被拐到沙漠里来的？”
忒提斯抬眼望着他，听见提问，犹疑地把笔转过来看了看笔尖，露出为难的样子。
“算了，如果故事很长的话我现在也不是很乐意听。”奇犽一挥手，继续向前走，“真麻烦，那我们晚上就动身离开吧。本来不想暴露身份的……不过反正现在那个老女人也死了，别的家伙忙着占她的位置，大概没空来管一个职业猎人——哼，”
小白猫眯了一下眼，有点很久没见到新猎物的眼馋，而恰巧旁边的忒提斯也适时露出了某种看到好吃的似的表情。
“那帮家伙要是真敢来找麻烦，我就正好活动活动。”小白猫还在继续说，“除了昨晚，前阵子都没什么机会——”
供水系统在勉强还在正常运转的环境部门的抢修下恢复了。
奇犽如同看见黄瓜的猫一般即刻拎着亚路嘉跃上了半空，落地时退出去好几米。
三人刚刚走过的地砖缝隙里正向外喷涌着水柱，高高扬进半空，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彩虹色的光彩。
刚刚亚路嘉松开了忒提斯的手，所以此刻只有忒提斯一个人站在原地，被水兜头淋了个遍，眯着眼露出十分满意的神情。她抬手把吸了水而变得沉甸甸的棉麻扯下来，散落的发尾扫过倏忽回落的水柱边沿，向前迈出一步的脚正踏在另一处新涌现的出水口上。
这处喷泉秀面积不大，却设计得复杂，水柱交错着扬起落下，出水模式简直杂乱无章，如同一场狂欢，就算普通人一眨不眨地看过整套表演，都未必能说出其规律。
可忒提斯毕竟是忒提斯。
她行走在水泉间，脚尖压过一束束喷出的水花。水柱的出现模式本身叫人难以明辨，但有了忒提斯踩在上面，就让人逐渐理解了这场喷泉秀的设计——好像一场热情激烈的舞蹈，又好像无形的音乐乘在了泉尖上，高高低低地在空中奏响一曲交响乐。
忒提斯轻盈地在不大的区域内跳跃，也似踩在那些节奏上，水流撞见她，就像是领舞牵住了舞伴、演奏者温柔深情地抚摸过钢琴的黑白键。水流主动拥裹她，要将她融化成自己的一部分。
在此情境下，也不知道忒提斯脸上的油彩到底是谁帮她画的，用的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材料，在强烈的水流冲刷下竟然都丝毫没有要褪去的意思，但因为她笑得开心，步伐又灵巧，连带着那乱七八糟的油彩看在奇犽眼里也觉得没那么滑稽了。
他带着亚路嘉围观一会，唇边不知不觉扬起一点笑意。
正当奇犽张开嘴，扬声准备说话时，他神色一变，侧身抬起胳膊拦住亚路嘉，结结实实地往后退了一步。
如同猫凝视猎物、伏低躯体，奇犽的眼尾扬起来，目光微微向上，一手插进口袋，压低声音喊道：
“大哥。”
“……”忒提斯停下脚步，顺着活动间带起的风弥散在空气里的长发柔顺地落回肩头，随着她向另一侧看去的动作在脊背上铺开一片斜斜的浪花。
“哟。”伊尔迷·揍敌客，如同一位从阴影里钻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目光的交汇处。
幽灵先生走近两步，抬起手轻快地朝奇犽招了招。
“奇犽，亚路嘉，最近还好吗？”
“……”奇犽没说话，伊尔迷好像也不需要回答，丝滑地就将目光移到了离他最近的忒提斯身上。
“呀，忒提斯，”他扯开笑容，“你看起来倒是很狼狈呢，上岸吃了不少苦头吧？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奇犽登时警觉地握紧亚路嘉的臂膀，狩猎般的目光也直勾勾转向忒提斯。
忒提斯张着眼，安静地看着伊尔迷，一时半会没有动作，只是歪头——奇犽对她的这个动作已经很熟悉了，此刻却无法确定忒提斯要表达的意思。
“嗯，”伊尔迷抬手托住下颌，“不会说话吗？还是说——”
他垂着眼，语气听起来有点担忧，也有点高兴。
“——你的能力在冷却期？”伊尔迷问。
忒提斯神色不变，手指动了一下，凝固在半空中的水流开始缓慢地流动。
“不说也没关系哦。”就如同向奇犽打招呼那般，伊尔迷也根本没有等忒提斯回答的意思，在被忒提斯糊一脸水之前干脆地重新面对自己的两个弟弟。
“奇犽，”他踏前一步，把忒提斯从奇犽的视野里遮挡掉大半，“昨晚的骚动你也有参与吧？如果不是哥哥我正好接到任务，你和亚路嘉就麻烦了呢。不是说会照顾好亚路嘉的吗？如果你照顾不好‘那个’的话，”
伊尔迷也歪过头，念自身上漫出，压迫感向四面八方迅然铺展，冲刷在奇犽的缠和忒提斯身上。
“如果你不行的话，我就把它带回去噢——”
忒提斯向他转过了头。
她的一只手指尖压在自己喉咙上，嘴唇微微张开，但表情犹豫，似乎不知道要不要开口。
“——什么的。”
念压倏忽消失，外散的气收敛回中心。
伊尔迷扬起的黑色长发重新垂下。他停顿片刻，对一脚后撤、电流攀附住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的奇犽吐了吐舌头。
“开玩笑的。”
奇犽：“……”他们家除了他本人以外真的都没有幽默细胞，一个都没有，梧桐的笑话都比伊尔迷的好笑。
忒提斯从伊尔迷身后探出半截身子，手还搭在喉咙上没拿下去。她看看奇犽，再看看伊尔迷，脸上写着“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奇犽则往脸上写了“我哥真的是神经病”这一串大字。
造成两团巨大迷惑的罪魁祸首倒是看起来心情愉快，以拳击掌，继续说：“哈哈，吓到了？爸爸妈妈还没有改变主意，我最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这次真的只是来完成任务而已。不过，哥哥的忠告还是要好好听进去哦，奇犽。不然还是干脆让‘那个’回家更好呢。”
奇犽真心实意，全心全意，甚至愿意把沟通机会拍卖出去地不想和这位亲人多说话，顺势后退两步，电乎乎的发尾还是翘在空气里。
“是吗，我知道了。”他回应，“大哥还有什么事？没事的话不用留在这吧？”
“嗯，确实，毕竟任务也做完了，而且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准备，得回家一趟呢。”伊尔迷倒是出乎奇犽意料的干脆，只是向右跨了一步，从奇犽视野里又一次把露头的忒提斯给遮住了。
“那么，忒提斯要和我一起回去吗？”他问。
忒提斯的皮肤在被念冲击时浮现出了砗磲般的质地，此刻正缓缓消退。水流浮动在她身侧，呈现环状将她围绕。
她仰起头，望着伊尔迷抬起的手。
“你也很久没有见过爸爸了吧，”伊尔迷从刚刚起就毫不掩饰地盯着忒提斯皮肤暴露面积最大的胳膊，在异样完全消失时“唔”了一声，然后才看向她的眼睛，手上动作起来，慢慢朝忒提斯的头顶压过去。
“爸爸见到你一定会高兴的哦，爷爷也会高兴的，”他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像是描摹上去一般的微笑，“毕竟，我们也算是一家人吧？”
忒提斯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水流开始成形，伊尔迷的指尖即将点上她的额头。
奇犽早就不动声色地带着亚路嘉退出了会被伊尔迷瞬间近身的范围，然后站定在原地。他从这里看不到忒提斯的具体动作，只能看到些许水流涌动的迹象，除了伊尔迷的话也听不到忒提斯的回应——不意外，毕竟她是个秘密很多的小哑巴鱼，还总是一副干巴巴的样子。
他想到这里，不自觉皱起眉，扫了一眼正达到一天中最旺盛时候的太阳。在他的身后，亚路嘉用那双两分钟前还在为忒提斯打拍子的手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半晌，奇犽几乎有点不情愿似的侧眼，和他最宝贝的妹妹对上视线。
……伊尔迷的手没有落下去。
奇犽单手抱着亚路嘉转到对峙的两人侧面时，正看见水流压在伊尔迷的掌心前，构筑成清晰的三个大字，弯弯曲曲的笔画后头是忒提斯茫然到和沙漠里的天空一样干净的脸，从各方面成功体现出她的困惑：
‘你是谁 ？’
句尾的问号无比巨大，甚至在空中凭空转了一圈，水珠四散，晶莹剔透，五颜六色地折射出虹光。
……这算是立体文字特效吧？奇犽想。
“嗯？”被这问句正面进攻的伊尔迷一时间有点没搞清情况似的眨了眨眼。
水流立刻紧贴着他的掌心开始变化。他条件反射般抽回手，而忒提斯毫无动摇，继续一脸茫然地写道：
‘我见过你吗？你也是席巴的儿子吗’
奇犽：“噗……唔。”
抬起手捂住奇犽嘴的亚路嘉撅起嘴皱起眉，用眼神表达“现在是笑的时候吗”的谴责。
奇犽立刻把目光漂移到别的地方，又很快转回伊尔迷身上。
伊尔迷正在垂眼看自己干燥的掌心，片刻后，他抬起头。
“见过哦，”他又一次弯下腰，好像想要让忒提斯把自己的脸看清楚，“不记得我了吗？我10岁的时候见过你，是在巴托奇亚共和国的北海边呢，那时候你看起来比现在要小。啊，难道说，你也不记得奇犽吗？看你们在一起行动，我还以为你认识他呢。”
被伊尔迷伸出一根手指指到的奇犽对上忒提斯顺势投来的目光，微微眯起眼，神情微妙地看回去。
‘我记得奇呀 犽’
“……”奇犽默默地看着最后的那个字在他眼皮子底下扭了扭，变回“犽”。
忒提斯逃避似的把头转开，继续写：
‘但是不记得你’
从伊尔迷出现开始也未曾停止过的喷泉秀即将结束，然而空气里的水却越来越多，有一些形成新的文字，还有一些四散着团成大大小小的球体，随着忒提斯身侧的环状水带一起涌动。
“这样吗。”伊尔迷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收回的右手指缝间露出一抹冰凉的冷光，“你的记忆是按照什么来划分的这一点，也让人有点好奇呢。”
他侧了一下头，一边的长发披落下来，阻隔了奇犽看向他神情的目光。
伊尔迷盯着忒提斯，眼瞳黑黢黢的，让忒提斯想起昨天的夜，带她走进房间的男孩在她背后关上了门，屋子没有窗户，却同时充满恐惧又稚嫩的，和充满恶意、属于加害者的呼吸。
那时候忒提斯的眼前就是这种颜色。
“那糜稽呢？你记得吗？”伊尔迷的手腕几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也是一个黑头发的孩子——看表情也不记得啊。算了，没关系，糜稽那次回去之后可是特地准备了鱼缸哦，虽然他过后不久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不过我还记得他把东西放在哪——”
——他停住了。
伊尔迷凝滞片刻，滚动喉结，把剩下的话和动作一起咽回去。随后他慢慢抬起身，恢复平静的神情连带数根夹在指缝里的长钉都清晰地裸/露在一旁的奇犽眼前。
奇犽的指尖凝聚着比刚刚掠过伊尔迷和忒提斯中间空气的更猛烈的电流，亚路嘉紧紧勾着他的脖子，将自己固定在奇犽的另一条手臂上，两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伊尔迷。
“到此为止吧，大哥。”奇犽说，“忒提斯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