矜持
昨晚到来的雪掩盖了这座城市所有的不洁,随后而至的寒冷却令一些欲望无处遁逃。
李清晗遵照母亲的嘱托,给沈煜轩打了个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却无人接听。她又依礼数,发了条短信向他道谢。
下午时分,李母正在等那位杰西叔叔发晚宴地址。
最后得到的回复是,兰庭别墅——沈家。
李清晗听到妈妈在电话里跟他聊了一会儿,最后连声应道好好好,外面那么冷,也省得孩子再冻着。
她没多想,当晚抵达兰庭看到裹成粽子的沈煜轩,她才明白,他昨晚感冒了。
这是一场只有两个父母辈参与的家庭聚会,李清晗的父亲和沈煜轩的母亲都在外地拍戏,周祁的父母长居欧洲,陈茉的父母远在港城。
长桌上只有六个人,比之很多年前,最后一期节目的大团圆,算是极为冷清了。
家庭晚宴在李清晗眼里,和所有的应酬没什么不同,一如既往地饮酒,互相奉承,以调侃来哗众取宠。
她看着这出也在世界其他地方重复上演的话剧,如同一个硬被拉来的观众,沉默低调地切割手中的牛排,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如果可以忽略坐在她正对面的沈煜轩的眼神,李清晗大概可以这样撑到结束。但显然不行,在她第三次不小心切到旁边的柠檬片时,终于决定抬头跟他当面道谢。
“客气了。”沈煜轩的语气变得冷淡疏离,眼中原有的浓到化不开的情意也被冲淡了。
李清晗想,大概是被重感冒折腾的吧,如果有这样的客观条件存在,她是不会自作多情地将这原因归咎于己的。
周祁和陈茉很会哄人,李母和杰西叔叔被他们夸得笑容满溢,他们聊起了过去的趣事,除了节目之外还有那唯一一次几家人去澳洲度假。
李清晗听得心不在焉,只在他们提到自己的时候应承几句。
她不知道沈煜轩是不是看出了自己的心不在焉和如坐针毡,只见沈煜轩突然站起来对他的父亲说,想和李清晗去花园里走走。
杰西问过他的身体状况后,也不多加约束。
一个人至少比五个人好应付,李清晗这样想着,便跟着沈煜轩走出去,在玄关处先套上了外套和围巾,照了照镜子活像两只南极企鹅。
花园里很安静,雪停了,他们双手揣兜,半张脸裹进了厚厚的围巾里,谁都没有说话。
“最近在做什么?”还是沈煜轩先开了口。
李清晗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没有回答,直到他又重复了一遍。
“没做什么,还在写东西。”“卖出去了吗?”他问。
“被出版社退回来了,编辑说文字太过消极。”李清晗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和她所描写的世人一样,在雪夜里冻得无法真正表达内心,以虚假的笑装饰自己。
“为什么不尝试改变一下?”
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透过衣服的缝隙,钻进皮肤里。
…………
十八岁那年的毕业典礼结束后,李清晗回到自己在美国的房子,陪两个外国同学看自己父亲和沈煜轩母亲拍的那部电影。
那部电影很红,火遍海内外,父母们饰演的那对男女在影片里深爱着对方,却因为命运的捉弄而没有在一起。
“太感人了,他们现实中应该真的爱过吧?”一个外国同学发问。
“没有哦,我爸爸遇见了我妈妈,沈阿姨和一个外国摄影师结婚了。”她答。
那一晚,沈煜轩下了飞机,一个人扛着大行李箱说要投奔她。
李清晗向室友说抱歉,打车到机场去接他。
沈煜轩明显已经在寒风中吹了很久,双手哈着气,看着过往的行人试图找到李清晗的身影。那时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过去一年,沈煜轩外形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长高了一点。
而李清晗在异国他乡为了融入一个群体,整个人有了极大差异。
帮沈煜轩办理入学手续之前,李清晗暂时将他带到自己家。她对另外两个室友介绍说,这是我弟弟。
“嗨,亚洲小帅哥。”留着脏辫的女同学冲沈煜轩打招呼。
沈煜轩的眼神却停留在她们按下暂停的荧幕上,荧幕里是相拥着亲吻的——他的母亲和李清晗的父亲。
“这……”
“这是你姐姐的爸爸拍的电影。”
“哦,女演员是我妈妈。”沈煜轩把包放下。
“……”外国友人很显然被其中的伦理关系弄懵圈了。
而沈煜轩似乎也并不想解释。
李清晗出门购置洗漱用具回来后,就看到他们在茶几上打了起桥牌。
送走沈煜轩之后的某天,她的外国室友突然拉着她说:“这个沈是不是你爸爸和那位女演员的孩子?”
非常冒犯的发言!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惊倒,矢口否认:“怎么可能!”
可外国室友却有理有据:“不是吗?可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混血儿啊,你见过他那个外国爸爸吗,他俩像吗?”
一句话,令她如遭雷击,呆在原地,此后看沈煜轩的眼神也离奇起来。
之后她背着沈煜轩去做了亲子鉴定,结果是不可能。
她在医院门口捏着单子喜极而泣,却也从心底唾弃自己会疑心这样的事。
也从那天开始,她逐渐疏远沈煜轩。
当感情染上过一丝猜忌的,就变得不再纯粹了。
她觉得自己不再是沈煜轩眼里万能完美的“姐姐”,她的心有了一块填不满的黑洞,吸走她所有的负面情绪,等着有一天爆发,令她变得卑劣,易怒,成为体内恶龙的容器。
…………
“日日同样的事重复不息,
只需遵从与昨日无异的惯例。
若能避开炽猛的欢喜,
自然不会有哀痛来袭。
阻碍去路的绊脚石,
蟾蜍会绕道而行。”
…………
每当李清晗需要面对情感上的抉择时,就会想起夏尔·克罗所作的这首诗。
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面对某种未知,宁愿逃避也不愿尝试,这是普遍的心理。
所以沈煜轩关于“改变”的问话,李清晗没有回答。
花园回客厅只要几步路,沈煜轩突然如野熊般袭来,全身的重量压到她身上。李清晗想推开,伸手摸到对方滚烫的额头,这才慌了神。
原来沈煜轩不是非要她给一个答案,只是病了。
李清晗克制自厌的想法,去喊屋里人。
沈煜轩被送进了医院,因为重感冒。
李清晗像是为了弥补内疚,第二天一早提着热粥从家里给他送过去。
面对一个不能给予他爱情的人,应该躲得越远越好,她却上赶着到人家面前去献爱心。李清晗的关注点这几年变得如此奇怪,某些大事常常听之任之,某些小事总是抓住不放。
“清晗……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个……”他挂着点滴的手不能动,另一只手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握成拳头,个字后面的话终究没有说出来,但李清晗却觉得自己是知道的。
送完粥,她趁着杰西叔叔还没来,便匆匆离开了病房。
晨雾已散,看着医院外面停着一排排的自行车,看着来来往往汹涌而至的人群,看着车辆川流不息喇叭声频起的马路,李清晗沈煜轩补完了他的话。
“神经病。”
…………
回去后,她也大病一场。
挂了几天生理盐水,感觉两只手都肿了一圈。周祁打电话来说陈茉回去了,走之前叹了句没意思。
陈茉是几人中唯一一个女承父业当了主持人的人,好不容易抽出几天假期来找他们,谁知道三个倒下俩。
不过,李清晗倒觉得这是老天的安排,她去了一定会扫兴,还是不出现好。
在家里养病到第五天,外头终于有了大太阳,李清晗披着大衣坐到院子里,数着不断落下的树叶。眼神飘忽,因药物作用而产生困倦,慢慢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条毯子,沈煜轩穿着长款的黑色大衣背对着她微微抬头。李清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对街退休的老教授打开了笼子,一群白鸽飞上了天空。
“什么时候来的?”李清晗不问他病好了没有,因为现在自己也是个病号。
“来了一会儿了,梁阿姨开的门。”他后半句是解释给李清晗听的,从他声腔的发声状态就能知道,他已经痊愈了。
“你怎么也病了……”鸽群飞远了,沈煜轩转过身,蹲下来,一只手放在靠椅的扶手上。他染了头发,配合暖阳的照射,令人想起四个字——金色年华。
“换季……咳咳……”李清晗轻咳了几声。
“你在看这个?”他从大衣里头拿出薄薄的一本书,书页磨损发黄,是李清晗放在床头的《人间失格》。
李清晗其实想质问他怎么可以随意动别人的东西,但是想到他或许是为了拿毛毯又沉默了。
“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幸福。”沈煜轩蹲下来,以一种仰望的姿态看着面前的人,眼里倒映出她因病而苍白的脸。
这句话,仿佛在某个遥远的梦境里出现过,如同汪洋大海的巨浪冲上心之彼岸。
…………
从那个节目开始,从李清晗听到外界的夸赞后,她就努力迎合别人心中的设定,做一个好孩子。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
要礼貌懂事,让别人感到开心。
年少时在镁光灯下火了一阵,被簇拥着成长,而代价却是为了迎合大众,无限压缩真实的自己。对自我近乎苛刻的道德标准,令她极其容易陷入自我厌弃的情绪。
既想在他人眼中完美,又被这份完美束缚到窒息。
终于,这种不平衡,在查验沈煜轩的身世真相后被打破,成为李清晗消极崩溃的开始。
李清晗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也彻底控制不住自己黑暗的那面。
她不再委曲求全,开始放纵情绪发作,和朋友翻脸,事后反应过来,再可怜兮兮地求和,长此以往,她的朋友越来越少。
没有人知道这个长相家世俱佳的亚洲女孩,为什么开始害怕出门社交。
并且从童年时期模仿式的讨好,到难以克制的本性显露,李清晗没发现自己在某方面有什么天赋,只能借由父亲的影响力在某个领域做个普通人。
这个现实也令她的痛苦愈发深重。
她一想到,日后将听到的伤仲永言论,就会惶恐,为自己坐拥优良资源却无所作为而感到可耻。
十几岁时,那么年轻,生活仿佛还有无数可能。
少女隐隐觉得自己会成为一个耀眼的人,但显然,成长会告诉你,那是年少轻狂的某个笑料。
李清晗发现自己无法爱上一个人了,或者说无法接受现在这般平庸的自己去爱一个人。
她一面抵抗着内心被黑暗邪恶的自我侵蚀,一面又不能彻底死心,仍试图努力挣扎着做出点成就,然后告诉所有人,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