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心境大畅之下，杨桃一口气赶了一日一夜的路。
虽说已将面具戴上，变化了相貌，但为防疾行引来旁人注目，这一路她刻意避开城池县镇，宁可翻山越岭，也不走官道大路，因此所经之处大都偏僻。
好在穷乡僻壤之地也有人烟。乡野中人见识浅，因她身着道服便将她当做道门中人，着意巴结，一口一个仙姑，指起路来唯恐不够详尽，更有一独居深山的老汉，年轻时也曾四方求道，奈何天赋有限运数也不佳，未获任何门派收容，见了她便勾起旧日艰辛回忆，于是特特草绘了一张麻布舆图相赠。
依舆图所示，从太真山去往凤凰山的的官道上，有近十个中大型州县城池，有一座名为金丰的小城距离凤凰山不到百里，却是必经之地，无论走官道还是走小路，都要经过其地界。
她停住脚步，站在山腰，向山下眺望。只要再过一个山头，便能到达那里。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怕是一会儿便要下雨。晨间时分，湿气浓重，山风吹来，后背的薄汗变得冰凉，她只觉浑身毛孔炸起，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许是累了。毕竟修为不高灵力有限，神行符支撑不了多久，疾行了一整日，体力也吃不消了，得寻个地方稍作休憩。
山坳间有一个小村落，在晨雾中沉睡，静谧安详，四面田地葱绿，种了许多作物农植，望过去倒是一个落脚的好去处。
只是——
杨桃望了望天。都这时候了，怎么村里村外一个走动的人影都看不见？
虽说是阴天，日头被厚厚的乌云完全遮住，但此时距离天亮已过去了约有一个多时辰，村民们此时理该已经起来，或下地耕种灌溉或在家修缮农具，农妇们在厨房忙碌，却不知为何，田间无人耕作，瓦上半丝炊烟都不见，村中无人走动？
总不成全村的人都睡懒觉？
一丝狐疑升起，她再次打量那处地方，一下便察觉出异样——笼罩着那村落的晨雾特别浓重，细看之下竟似夹杂阵阵黑气；身处山林，除了风吹树叶的声音，竟听不见半点鸟雀啾鸣之声；山风里似带着极细微的腥气，仔细辨认，那气息竟像从身后来的。
她一个激灵，瞬时浑身寒毛倒立，莫名战栗丝丝缕缕爬上后背——有人……不，有什么东西就在身后，死死盯着她。
后脊一下绷紧，抬手按住了腰间的乾坤袋。
便在此时，有一阵急速窸窣声从背后林间草丛传来，好像有一头凶兽陡然发动，向她逼近，鼻端同时嗅到一股腥臭无比的味道，血腥腐臭，呛人欲呕。
她见机极快，抬脚便向山下跑去，一面闪电般掏出符纸，草书四张腾云符，甩飞出去贴在腿上，数息之后，腾云符托着她腾空而起，飞上半空。
身后传来一声“咔哒”，那是利牙咬空发出的碰撞的声音
她匆匆扭头，只见下方密草间雄踞一头浑身腐烂丑陋难当的大怪物，形如猛虎，体型庞大，斑驳毛皮像破麻袋披挂身上，胸口有一大洞，咕嘟嘟冒着黑气，昂着头，贪婪急切大张着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黏糊糊口水自牙间滴落，望过去形状极为恐怖。
杨桃暗叫好险，这若是慢上半步，必被那怪物咬实……
庆幸之心才生，下一秒，却见那怪物竟循着她的方向追来，腾跃一下便轻松越过山间石头、林木，速度之快，无论是她加持了神行符或者是腾云符都比不上的。
她暗暗皱眉，腾云符本是用在飞行类法器上助力，她只有引气入体 ，单靠这四张符，飞不到高空，也飞不了多远，根本不可能彻底脱离怪物的追踪。
果然待她飞过村落上空之时，身形便慢慢开始下坠。看降落之势与怪物奔跑速度，她落地前那怪物便会赶到，张开大嘴等待美餐。
杨桃扣紧了腰间宝袋，踟蹰了片刻。
师父说过，世间精怪分为两种，一种是吃灵气的，一种是吃魔气的。
吃魔气的，师父语焉不详，他老人家着重说的反复提的是吃灵气的那种。
这种精怪大多生了一副好品相，皮毛油光水亮，双眼熠熠生辉，一身是宝，如果收服了便是灵宠，捕猎了能得许多宝材。这种吃灵气的精怪，道门称其为妖，是修士们大爱，遇上了都不会放过，若是有人相争也不能让。
但这怪物，一身皮毛看着朽烂，像是被邪魔附身炸了尸的病老虎，跟灵气明显不沾边，身上到底有没有宝贝，值不值得冒险与它交个手，甚费思量。
毕竟她现如今本事和符纸都有限，逃走不是难事，除掉它必定要费一番周折。
正犹豫，目光微移，下方村中情状落入眼中，她只看一眼便觉浑身血液凝固——
难怪她在山上看不见村民走动，原来他们都死光了，却不知何故，陈尸的地方都颇为隐蔽，大多是墙角门边。石板上路面上留下了许多尸体被拖拽的血痕。
这些尸身，无一例外全被开膛破肚，腹内脏器全失，有的约莫是生生疼死的，还圆睁着双目。死者中甚至有一孕妇，脚边弃着一具血肉模糊的死胎，也没有逃过被挖去内脏的噩运。
汩汩的血从他们身下流出，蜿蜒流淌，几成小河。
场面如此惨烈，令人不忍直视，她不想多看，却不由自主地注意到许多尸首手中握着的东西。
那都是一些农户家中常用的器具，斧头，菜刀，柴刀，甚至棍子。
灾祸的降临，显然是在顷刻之间，村民们为了活下去，挣扎过抗争过，到死都没有松开紧握“武器”的手。但敌人太强大，他们的刀锋棍棒犹如纸糊一般，毫无杀伤力，反跟他们一般，被满地血泊淹没。
不知为什么，她见到村民尸首、满地鲜血只是不忍，看到那一把把斧头菜刀，却像被被戳到了心尖，怒气瞬间被这一幕点燃，心头蹿起了一丈高闷火。
师父给她启蒙入道时说过，道门有古训，天道以人为尊……起初她还懵懂地奉为宝典真理，但活了两世，她算渐渐看明白了，这古训就是个屁！
他们平民百姓，活着都艰难，连死都是不得好死，被骗杀，被虐杀，被当做炉鼎……他们何曾被天道善待过？
那些皇帝官老爷、武帝仙君们，同样是人，却得天道眷顾，占据天下灵脉，掌握修炼法则，练就飞天入地一身本事，却不拿来佑护天下造福苍生，只想着争名夺利盘剥百姓，皇帝皇后争风吃醋，皇权道门争权夺利，修士之间斗法争锋，道士坑蒙拐骗，凡此种种，无论何人相争，从来都是老百姓遭殃。
精怪还能吃个灵气或者魔气变得强大，而平民百姓什么都享受不到，一生劳苦为权贵欺压，碰上了天灾邪祸，能拿来自保的，竟只有菜刀柴刀！
她默默掏出了剩下不多的黄符纸，天道无情，为天道作伥者合该就戮，不可姑息。
指间一亮，一张写了沃土咒的黄符飘落：“积土成山，草木兴焉。”
符纸准准落在已经赶到她下方的怪物额上，一块黑土坷垃凭空生出。
这黑土坷垃像野草一般，见风而生，瞬间摊成一层薄土，糊了怪物整个脑门，地上细土尘泥像得了号令，争先恐后向它飞过来，窸窸窣窣，将它整个头都裹住，好似那是一颗巨型土豆，此土豆着实巨大，于是更多泥土飞了过来，窸窸窣窣很快爬了全身，誓要将它埋起来不可。
怪物哪里想到天降的竟不是猎物而是土块，都还未回过神来，眼鼻耳口已经被土盖住，不禁嘶吼起来，浑身冒出黑气，薄土瞬间被它震开，但新土随即又覆盖上来，怪物这下慌神，拼命拿脚爪扒拉脑袋，又跳又转，泥土随之簌簌落下。
杨桃注意到新土覆盖速度不及这畜生甩拖的速度，微微皱眉。
沃土咒既不是控制型也不是攻击型符咒，这是她从师父教的高阶土系符咒移山术简化而来，原本用来给师父种些毛豆给她和香兰种些花草，品阶很低，相应的耗费灵力也极少，勉强可当做控制型符咒的替代品，也可试试此怪物深浅。
若是此怪有灵智，反复以身上黑气自保，她的沃土咒不过三轮就会被化解，那时她便要再想其他办法控制它。
她不是剑修，没有直接致命手段，只能靠符咒，但所有除了攻击类的符咒耗费灵力都不小，对施法者的修为境界也有要求，火系的符咒因为与她灵根同属，便没有那层障碍。
这畜生看上去修为不低，不可能只靠一两张符便拿下它，搞不好得十来张符，而一旦放了火，怪烧死了，身上就算有宝贝，怕也烧个干净。
所以，真是穷光蛋碰上讨饭的，得掏家底。
思量间，腾云符已经彻底失效，双脚一踩到地面，她便箭步掠开，摸出了符纸。
那怪物耳目鼻嘴皆被封，邪门的是，土还顺着嘴腔朝喉管肚子里怕，它自顾不暇，哪里有心思管她，这便给了她一些余暇来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做。
要不再来两张沃土咒，把这畜生彻底埋了再放个她用来制冰用的冷冻咒试试？
正跃跃欲试，突觉眼前一亮，有大片天光从头顶洒下，她惊诧地抬头，恰好见到一艘宝光奕奕的紫红飞船破开厚厚云层，露出了半个船身。
杨桃立刻警觉起来。
这飞船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前世围杀他们师徒的百名道门高手，最初现身时，便是乘坐着大型飞船。
飞船有十来艘，来自自不同世家教派，形制各异，其中有一艘便是紫红色的，比这艘更大且更奢华，香兰被掳上了那紫红飞船，后来练成了炉鼎。
她下意识便写了一张隐身符，旋即意识到不必如此惊慌，她只与李元德有过节，尚未与道门有什么冲突，又戴着网红脸，改头换面，连声音都变了，此时就算是李元德见了她都认不出来。况且，船上人怕是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她修为高，轻易便能识破她的隐身。
只是不知这飞船为何出现在这偏僻地方，难道是冲着那怪物来的？
正猜测，地上那怪物却似乎本能感觉到危险，也顾不上满身满嘴的土，只想逃走，奈何眼眶被土糊上，辩不清方向，才跑几步就砰地一下撞上了墙，土墙哪里经得起它撞，登时塌了半边，粉尘四起。
一道带金光物事从船上射出，飞到怪物头顶，金光洒下，犹如罩子将其笼住。怪物在其中左冲右突却不得出。
杨桃眼瞳微缩——那是一块铜牌，巴掌大，上刻一“德”字。
巡天令？
脑海中立刻晃出一个人影，拿着令牌狂摇折扇，一脸欠揍表情：“昊德仙宫，代天巡狩，使至令从，斩妖除魔。”
杨桃暗想，什么屁巡天令使，什么代天巡狩斩妖除魔，人都死绝了他才来，有什么用；但凡他没有贪图自己这身蛇皮，但凡他没有追去太真山找麻烦，早就赶过来将这畜生绳之于法了。
这么一想，越发觉得某人尸位素餐，面目可憎。
船上此时飞出四个墨绿道服的修士，手执长剑，从天而降，分四角将那怪物围住，一派严阵以待的架势，一个高个年长修士喝道：“孽畜哪里跑！”
怪物浑身毛都竖了起来，旋即顺服将身子趴下，兽头埋在爪间，嗷呜两声，似是求饶，。
它这厢放弃了抵抗，那沃土咒便占了上风，顷刻之间身上的土便厚了两寸。
四个修士自是已经注意到它身上的怪相，更已瞥见一旁的那个女修，只是他们却并未放在心上。
能投入武帝门下，成为武帝门客的，都出身名门教派，个个资历不凡，身怀绝学，修为境界至少都在金丹以上，岂会将寻常泥腿子散修放在眼里，见怪物俯首就缚，他们皆放松戒备，将长剑收了，其中一个更露出笑容，啧一声“畜生倒也识时务”。
那高个修士应是领头的，只见他取出一段闪着银光的细绳随手一抛，绳头牵在手里，银光落在怪物脖颈更上，自动将它圈套住，银光一触及怪物，那些几乎要将它裹住的泥土便簌簌从怪物身上落下，沃土咒失效了。那悬在半空的巡天令亦在此时呜地一声飞回船上。
杨桃微微皱眉，却未说话。
其他人很有默契地自动散开，四处查看。他们修为极高，身形如电，神识一探便知周围情况，顷刻间便回来汇合，交流所得：
“都死光了，没有活口。”
“没发现其他邪怪。”
“巢穴也不在这里。”
高个修士目光落在杨桃身上，审问口吻问道：“你是何人？可是此地村民？”
杨桃摇摇头，还未来得及开口将准备好的假身份亮出去，却听对方立刻又发问了，语气甚是不善：“既不是此地村民，怎会在此？”
杨桃：…
“我是路过的，恰好…”
高个修士直接打断她的话：“那么此怪可是你豢养的，此地惨案可是你主使的？”
杨桃：“…当然不是。”
“如此，你让开。”
杨桃莫名所以，往哪里让，要干什么？疑惑之心才生，修士已经动作，将手一挥，红光一闪，四面登时有火光从地底下窜了起来，火势不大，火点却很密集，连排将所有村屋都点了，连带那些陈尸墙角树下窗边的村民们亦不例外。
杨桃：…
她几要气笑了。
拿她当犯人审也罢了，她倒并不觉不该——血案现场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但连听都懒得听她回话，径直便下了结论，也不担心她是个恶人，掩藏真实境界蒙混过关；现在又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全村的尸体连同房子都烧了，令全村百姓都得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收场——
如此敷衍草率，好像生怕多花一秒时间便会耽误其投个好胎。
联想到那位纨绔公子对她的蛇皮念念不忘的做派，杨桃开始怀疑这伙修士来此动机不纯。
那四人马不停蹄地问了话，巡视完现场，又放完火，一脸“诸事已了，打道回府”的神色，另三人先后御剑飞起，只那高个修士因手里牵着怪物，略慢了半拍，他挽着银绳，招出飞剑，正要令怪物随他离去，却听那女散修说道：
“请问仙君，为何要带走我捕获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