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慰
又柳和神尘迅速上前，神尘扶起骆君对又柳道：“小僧带她回去，你去找大夫来。”
骆君看了一眼，想说什么却无力出声，只能看着又柳离开。
如意走在前面帮神尘开门，骆君躺倒床上，侧头看向如意，“不怕，你先去院内玩会儿。”
如意知道骆君有话对神尘说，出去的时候关上房门。
骆君有气无力道：“法师，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神尘像是早有预料，“如意？”
骆君颔首，“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没法看着如意长大。我知道您是个好人，请您帮我替如意找个好人家。能让她健康快乐长大就好。”
“好。”
骆君没有力气继续说话，闭眼休息。
神尘推开房门，在院中等候又柳。
如意紧紧抱着一个兔子布偶走到神尘身边，“哥哥他还好吗？”
“不是很好。”
“如意，你今早听见骆施主说她是女子身的话了，是吗？”
“嗯。”
“她应该更希望你叫她姐姐。”
如意看了眼骆君所在的屋内，抱着布偶没有说话。
神尘看着她动作，也不逼她，两人都没再开口。
片刻后，又柳神色匆匆带着大夫进院。
大夫一进屋，便闻到扑鼻的血腥，他皱眉上前一看，不做声默默摇头。随后便从屋中出来。
又柳跟在大夫身后，大夫摆手道：“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救不了。”说罢，大夫便要走。
“她还有多久？”
“也就是明后两天的事了。”
又柳回到屋内，骆君已经醒来。
“我的身体，自己知道的。”
又柳还是觉得突然，“可你身体明明看着这么健壮。”
“都是虚的。我吃过易阳丹。”
又柳愣住，易阳丹是禁药。三年前江平城中突然出现一种能转阴为阳，扭转性别的丹药，不少没有儿子的人家便买来此药让自家女儿服下。
服下此药的人，身体迅速长开，比一般成年男子都要高壮，当时江平上下有不少身材高大异常的人。
可没多久，这类人中许多爆体离世，朝中见事态严重，派官员彻查，这才发现所谓易阳丹，只是毒药。
用毒催化人体浮胀，强硬撑开女子骨骼，毁掉女子声带，用毁灭的方式除掉她们原本拥有的，将好端端的人变得半人半鬼。
与其说那些人变成了形似男子的人，倒不如说他们成了无关男女的异态。
朝廷查清后立马将易阳丹列为禁药，剩下那些还活着的用过丹药的女人，仍被其父母一厢情愿地视为男子。
“你怎么会用此药？”
“为了护住周姐姐和如意，我年龄太小，又是女子，没有力气保护不了她们。”骆君说的气喘，咳了两声。
又柳倒了一杯水，扶着骆君喝下。
“我其实很早前就在杨柳县待过，并非三年前才流浪至此。这间院子原本的主人是骆爷爷、骆奶奶，我曾在这里和他们生活过一年。他们人很好，不嫌弃我混身脏污，给我饭吃、给我穿新衣服。他们没有孩子，便将我当做亲生孩子一般疼爱。”
骆君突然抬手指着两屋间的暗门，“这倒暗门就是骆奶奶特意让骆爷爷给我留的。因为我格外依赖他们，晚上睡觉不想离他们太远，他们便开了这道门，从主屋搬到隔壁。”
又柳看着那道破旧的暗门，
“可他们已经很老了，骆爷爷的身体不好，我心急想挣钱给他看病，便装成男孩模样赚黑钱。”骆君的声音染上淡淡的怅然。
又柳的心一紧，骆君的声音还在继续，“干最后一次的时候出了差错，那群人将我打了个半死，卖去岭南。我九死一生侥幸逃出，可岭南离杨柳县实在太远，我再次找回杨柳县，骆爷爷已经不在。”
“我没敢回家，那段时候时周姐姐来了骆家。她是个从烟花柳巷之地出来的苦命人，却好心。她拿出自己积蓄葬了骆爷爷，还一直照顾着骆奶奶直到骆奶奶临终。”
“骆奶奶将院子留给了周姐姐，我感激她对骆爷爷骆奶奶的照顾，看到她常被那些恶心男人纠缠，便想保护她们母女报恩，于是服了易阳丹。”
骆君自嘲笑道：“可惜，最后还是没保护好周姐姐。”
院内如意不知碰到哪里，突然哭喊起来。又柳转身，神尘对她道：“你照顾骆施主吧，小僧去看顾如意。”
神尘离开，又柳目光复杂地看着骆君，“你当年重新回到杨柳县时，没有直接出现在骆奶奶面前，而且验尸那天，我看见了，周姐姐她生不了孩子。”
当年有孕的是骆君，她为了不让其他人担心，隐瞒了下来。
骆君迎上又柳的目光，“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当时的样子，不能见人。”
“你不打算告诉如意吗？”
骆君摇头，“周姐姐很爱如意，我更适合当如意的姐姐。”
又柳看见骆君唇角又开始溢出血迹，她擦拭掉那抹血痕，“累了就先歇下，别硬撑着。”
“让我说完吧，好不容易可以说话，也有人愿意听我讲话，我想多说一点。”
又柳将巾帕放在一边，坐在骆君床边，“你说，我听。”
“你不怕我了吗？”
“了解你了，就不怕了。”
骆君喉间发出抽风箱般的笑声，“又柳，我很喜欢你。见你第一面我就觉得你很好，你当时明明那么害怕，却还是第一时间将如意护在身后，你还会担心我的伤。”
又柳听着骆君的话，心中五味杂陈，她勾了下唇角，“应该的。”
骆君的指尖轻轻触了下又柳的手，“没关系的，很多人见到我第一面都会怕我。”
又柳喉间酸涩，她闷声：“嗯。”
骆君移开目光，再开口时声音很柔软，“骆奶奶离开后，我将如意抱给周姐姐，后来住在隔壁的便成了周姐姐和如意。我当时服了易阳丹，每天身体都很痛苦，周姐姐就给我和如意一起讲故事。她会搂抱着我，不厌其烦的帮我揉按痛处，如意就趴在一边好奇的看着我。”
“后来如意慢慢长大，她有周姐姐一样的温柔善良，看到我难受，便学着周姐姐的样子，帮我缓解疼痛。”
“那简直是神仙一样的好日子。”
又柳忍住鼻酸，她静静等着骆君的下一个可是。
“好日子总不会长久。易阳丹两个月完全起效，两个月后，我的身体浮肿、牙槽萎缩、声如公鸭、目昏耳聩......”
对于一具从十三岁开始破败的身体，骆君有太多的话可说。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又柳，帮我一件事吧。”
“你说。”
“你看看如意都有哪些玩物，给我也买一份吧。将它们和我埋到一起，我从前没好好玩过，死后应该有很多时间，我想好好玩。”
“好。”
骆君已经累极，又柳让她好好歇下，起身离开屋内。
院中只有神尘的身影，又柳走去他身边，问道：“如意已经睡了吗？”
“嗯，怎么？”
“骆君希望我买一份如意有的玩物给她，我原本想去如意那看看。”
“明早去看看。”
“嗯。”
神尘看着又柳，她嗯声后便望着远处，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如意和骆施主都很喜欢你。”神尘突然道。
“她们也很信任法师。”又柳转过头看着神尘，诚恳道：“法师，你与他人的相处，分寸把握得真好。你有足够的慈悲和善心，还能做到淡然自持，我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
神尘看着又柳眼中的落寞，从早晨到现在，今日内发生的所有事都足够让人感到低落。
神尘睫毛颤动，定定看着又柳：“并非如此。”
“又柳，小僧并不像你说的那样能拿捏好与人相处的分寸。小僧今日没有像你一样对如意嘘寒问暖，是我本性使然。
而如意听到小僧的话感到更轻松，也只是因为她在哪种情况下更喜欢那样的方式。若换一个性格的孩子，也许就会更加认可你的做法，更容易在与你的相处中找到安慰。”
又柳轻启双唇，她没想到神尘会对他说这些。她眨了眨眼，神尘一脸平静，又柳却觉得似有清风徐来。
“你说小僧淡然自持，可若换种说法，何尝不是冷漠迟钝。你心思细腻、敏感，你比小僧更能体谅他人。又柳，不必为此烦忧。”
裹着绒的柔润清风刮擦过心间，她并非一个容易在心中装事的人，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她刚才不过是为骆君的过去伤感而已。
神尘或许会错她的意，于是绕了偌大一个圈子，宽慰她。
又柳垂头抿唇笑起来，他说她心思细腻，说自己迟钝。
可又柳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这般细心了。
再没有第二个了。
又柳抬头看他，神尘法师真是个好的不得了的人。
神尘对上又柳的目光，指尖攥住颈间的念珠。
他不清楚又柳为什么突然高兴起来，她垂下头肩头抖动着，片刻后再抬头看他时，一双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眼底闪烁着细碎的光亮。
莫名灼人。
神尘敛眸，平稳的气息像是被突然打乱，“去休息吧。”
又柳不知神尘为何突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戒备模样，她心情愉快，笑着起身，“法师也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