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马蹄声在山坳外顿住,随后是杂沓的脚步声。
只盼发现这里的不是胡人,程瞻洛藏在隐蔽处,握紧了袖中匕首。
一个传令兵挑开覆盖在隘口的藤蔓,朝里大声嚷道:“庄节度麾下神武营在此……”
程瞻洛没再听后面的话,只听见庄节度几个字,一直紧绷的精神骤然放松下来,随后涌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庄节度率兵到此,襄阳城定然无事了!
昨夜她几乎没敢合眼,听闻夜鸟振翅、秋虫声声,都疑心是胡人派兵来了,而今听到来兵是庄节度麾下,不啻于喜从天降。
其他人也是一样反应,阿伍忙上前,大声回话,原本藏在各处的百姓都纷纷出来,嚎泣的嚎泣,磕头的磕头。
“庄节度救苦救难,庄节度救苦救难啊!”
随着士卒口令,附在入口处的一层藤蔓被掀开了,清理出能容人进出的通道,一杆庄字大旗挑进来。大旗之下,是一个骑着马的英武身影,通身盔甲泛着生铁的冷光,面目也被兜鍪掩住,他身后朝阳初升,万道利箭似的金芒破开云层,将天地之间染上一层堂皇的瑰丽金光,炫目无比。
逆着光,程瞻洛看不清来人面容,忍着腿疼爬上最近的一块大石头,匆忙福身:“感荷将军到此,将军厚德,无以为报!”
百姓们也感激涕零,谷内热闹无比,士卒们穿行着维持秩序,程瞻洛爬上的是离山坳最近的一座大石,为首的将军顿了一下,策马靠近。
“七娘,”庄守白轻一抬手,于马背上欠一欠身,周身冰冷的甲片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擦声,“七娘怎会在此?”
庄守白的语气并不重,反而像是怕吓着小女郎一般刻意平缓了,但目光沉而锐利,仿佛一眼能看透人心底。
他昨夜率一千精骑打退胡贼,又砍了十几个城中官吏的脑袋,襄阳城如今已定,只是有些胡人残兵向外流窜,他将城中防务交托给庄夫人,出来扫除胡人溃兵,二则也是为了探查线索,看能否抓出与北燕勾结之人。
里头人回话,说程郡守府中女郎在此,带着他们避过了胡人骑兵。庄守白轻一扬眉,心道程达并程府一干人均下落不明,还真是巧了。
他能射三百步重弓,目力敏锐,打眼一扫,便看到有一道柳条似的女郎身影立于石上,是白云寺中见过的那位,程家小七娘。
不想程家七娘竟真在此。
程瞻洛微微一愣,随后大喜:庄守白是识得她的,她不必费心证明身份,更妙的是庄守白是庄戎亲子,说话必有份量,她的口信终于能传给可靠的人了。
程瞻洛毫不犹豫,开门见山道:“昨日伯父带着府中诸人出城,我看到车队中有胡人,觉得不对,偷听才知伯父与胡人约定献城。我虽年幼,不愿从贼,出城路上偷了家中一辆马车,带着几个人逃了。”
她一五一十,把灵宝偷听到的和自己路上看见的全说了出来,从那两个胡人的长相身形,身上金钮的形状,到程达与胡人约定的计划与讯号,又将自己怎么逃到此处,怎么收拢百姓、计划寻机找驿馆传信说得明明白白。末了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着道:“昨日大雨,车队应当还没到庄子上,庄子在城南二十里处,他们从城中出来没走官道,走的的东南朝向的一条僻静小道,暂避雨的山谷在此处。离庄子不远处的青溪渡口,应当藏了几十名胡人,他们约定的讯号是三声布谷叫,一声鸡鸣。”
“小将军,”亲兵走到庄守白身侧,低声禀报,“属下使人分开问了,这几十人确是城郊杨家村村民,说是逃到此处,被程郡守府中女郎所救。另有三人是程府下人,说是随小主人一道逃出来的。”
庄守白点了下头,轻一摆手,亲兵无声退去。
“七娘受惊了。”庄守白温言道。
程瞻洛口齿清脆,将程达与胡人勾结的几个关键信息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与庄守白所知的部分信息也能合上,庄守白心思一转,已能推出事件全貌。
程达收到建邺传来的消息,与胡人结盟,约定时间献城,并提前带了家眷出门,前往约定的地点,只是庄守白带兵闪电截击,胡人的计谋才没能成功。
眼下一是要抓住订约的胡人,最好找到印信,报回朝中,二就是要抓住与胡人勾结之人,程达只是这条阴谋链上的最后一节,不足为虑,真正要找的,是建邺那位贵人的蛛丝马迹。
如若庄守白所料不错,那留守庄外的几十名胡人之中,必定有来自建邺那位贵人的亲信,程瞻洛提供的地点和暗号都很关键。
“庄小将军,”程瞻洛又道,“我所说的千真万确,庄小将军信我吗?”
庄守白笑了一下,露出洁白整齐的牙:“七娘何出此言?”
“我逃出来,真是为了报信,”程瞻洛说,“只盼朝廷能派兵,抓住那伙弄鬼的人,小将军会派人去吗?”
小女郎的声音恳切,目光诚挚,她在山中藏了一日一夜,形容有些狼狈,脚上也有伤,但这些都全然不是她所关心的,她目光灼灼,只想问庄守白会不会去抓人。即便如此狼狈,程瞻洛的眼睛依旧亮而清澈,像晕晕生光的珍珠。
“我知道了,”庄守白说,“我领兵出城,本就是为了扫荡溃兵,找出胡人安插的细作。”
程瞻洛黑白分明的眼睛一下亮了,是纯然的欢喜。
“我先派人送七娘回城,”庄守白不再多说,扬手唤了一声,“连胜!牵匹马来。”
“程府如今……”程瞻洛忽然想起来。
程府如今空无一人,何况程达身负叛国嫌疑,庄守白瞧出她心中所想,道:“城中防务如今是我母亲掌管,我先将你送到母亲处。”
“多谢庄小将军!”
亲兵牵来一匹棕色的马,程瞻洛站在巨石上,踌躇一下,她的左踝崴伤,不能着力,爬上来时可以手脚并用,但要下了石头再上马,就显得有些尴尬。
庄守白利落地翻身下马,道一声得罪,将身上斗篷严严实实罩在程瞻洛身上,双手握住女郎小巧的肩头,将人放上马。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但刻意放轻了动作,一触即分,程瞻洛坐到马上才回过神来,肩头还残存着被握住时的暖意。
骏马不安地嘶鸣一声,庄守白筋骨分明的手揽着马缰,另一手安抚地摸了摸马颈,让它安静下来,随后将缰绳交给连胜:“点几个人,护送程小娘子回城。”
“我还有一个侍女,和两个侍卫。”程瞻洛忙道。
“先让你的女使过来,你们共乘一骑,”庄守白仰头看向程瞻洛,“现下人马不够,你的侍卫怕是得帮着我的人护送百姓,等他们回了城里,自有人告诉他们去什么地方找你。”
“多谢!”程瞻洛感激道。
她冲不远处候着的灵宝招招手,方才两人谈话,周边守着亲卫,十步之内无人能近身,如今庄守白点了头,亲兵们撤了阻挡,灵宝小跑着上前来,踩着两块露出地面的石头爬上马背,坐在程瞻洛身后。
“七娘,你的脚……”灵宝问。
程瞻洛摇摇头:“无事,回城再说。”
叫连胜的骑兵恭敬地叉手行礼:“我去骑马来,还请小娘子在此处稍待。”
程瞻洛坐到马背上,居高临下,山谷内的一切都看得清楚。庄守白所率的这一队骑兵忙而不乱,有人负责外围警戒,有人给百姓登记姓名籍贯以备核查,还有人在旁给登记过的百姓清点人数、整理队伍。
庄守白没急着上马,和身旁的亲兵一起帮着整队。人多杂乱,有个三四岁的小娃娃在地上一个趔趄,庄守白大步过去,握住孩子的肩将人扶起来。谁知孩子一把抓住他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事物,直往嘴里塞,一旁的祖母连忙要将孩子抱走,那孩子当即大哭,手里还拽着那事物紧紧不放。
程瞻洛看了一下才辨出来,庄守白腰间挂的囊袋里装了块干肉脯,应当是行军打仗时充饥的干粮,又干又硬,毫无口感可言,胜在足以饱腹,还能长久保存。
那肉脯只有一块,瘦长干硬,孩子应当是饿狠了,闻到肉香就往上扑,一口咬不动,又不肯放手,在祖母怀里挣动着大哭。
庄守白解了腰间肉脯,任孩子抓走了,祖母满面惶恐,就要跪下拜谢,庄守白架住了不许她跪,回身去掏马鞍旁的袋子,取出一个麦饼,递到人手上。
“多谢小将军……”
祖母满面感激,还待要谢,庄守白只一摆手:“去罢。”
祖母带着孩子千恩万谢地回到队伍里,庄守白又转身回去,同亲兵说着什么,没再看那边。清晨的阳光下,他站姿端正挺拔如一杆青松。
连胜骑了马回来,握住程瞻洛马匹的缰绳:“小娘子,咱们走了。”
程瞻洛对他点点头:“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