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庄守白留下一半人收拾残局,带着剩下一半人朝东南方向策马而去,两队人马在半道里相逢。
“庄节度麾下神武营在此,”庄守白扬声道,“来者何人?”
“听闻胡人入寇襄阳,申州特派下官来援!”对面为首之人答道,“程府君被胡人威胁,使人来申州求援,下官带了申州兵马,星夜兼程,总算将程府君从胡人胁迫下救出,还杀了两个胡贼!”
申州?庄守白浓黑锋利的眉梢轻轻一挑,倏尔笑起来。
申州太守萧镕,出身兰陵萧氏,是本朝顶级门阀,程氏则为次一等膏粱诸姓之一,两家常为姻亲。
程达身为郡守,不守在襄阳,反倒带着可疑胡人失踪一日一夜,等一切尘埃落定了,才从犄角旮旯里带着萧氏的兵马突然冒出来,说自己终于摆脱胡人胁迫,这骑墙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
“贤侄,”程达满面狼狈,表情极为恳切,“贤侄可算来了!前日里我府中竟然潜进了胡贼,百般胁迫,逼我从贼。我忧心家人安危,不得不虚与委蛇,好在派去申州报信的人及时,这两个胡贼的头颅在此!”
两颗犹带血污的头颅被呈上来,确是胡人,一个碧眼高鼻,一个鬈发鬈胡,旁边还放了金钮、弯刀等物。
好一个人证物证俱在,只是人证都灭了口,死得格外干净罢了。
见庄守白不答话,程达急道:“贤侄,我从那两个胡人口中听闻此处有胡贼的秘密据点,特意带兵赶来,不知此处的胡人可都清剿了?”
“多劳府君挂心,都清剿干净了。”
“那……不知可有要本官帮忙的地方?”程达有些心虚,在此处的不仅有胡人,应当还有建邺那位贵人派来的亲信,那人手中还有他们联络的书信,他带着从萧氏借来的兵飞快赶赴这里,就是想扫除痕迹,只可惜晚了一步,“胡人狡诈,据说他们还带了个汉人细作,不能不防啊!”
“汉人?”庄守白道,“府君的消息是否可靠?此处只有几十名胡人,已经伏诛,只待绑回城中受审。至于汉人,却是一个也没有见到。”
程达眉心一跳,言不由衷地笑道:“那就好,那就好。贤侄现有多少人马?若是人手不够,我可派人帮忙押送。”
“我年幼,不敢主事,已经派人将他们全都送回襄阳城了,”庄守白笑道,“至于程府君,有话也只管对父亲去说。”
“山野之间恐有胡人溃兵,我护送府君回城,”庄守白高踞马上,客气但不容置疑地一拱手,“府君,请。”
深夜,襄阳城的官署内灯火通明。
城中防务如今悉由庄夫人统筹,庄夫人忙得连回府的功夫都没有,程瞻洛暂时随着她一并歇在官署后院。
踝上的伤已经裹了,虽走动起来还是有些吃不上力,但走得慢些看不太出来。郎中交代了要好生养着,但程瞻洛扶着灵宝的手疾行于廊下,顾不上隐隐作痛的左边脚踝。
灵宝想劝程瞻洛走慢些,望一望她焦灼的脸色,把话吞回去了。
庄夫人已经坐在案前,博山炉里燃了细细的香,是清新宁和的柏枝香气。高门大户之间不屑以柏枝为香,争相追捧一两数十金的苏合香、龙脑香,程瞻洛却觉得,这香气比平日惯闻的要清越得多。
“前头得了消息,我便派人来寻你,”庄夫人问,“你可听说了?”
听见程达被寻回的消息,程瞻洛就猜到他要玩什么花招,无非来个死无对证,这一日一夜内发生了什么,就全凭一张嘴说了。
“我听说了,”程瞻洛点点头,向前一步,伏在庄夫人膝上大哭,“夫人救我!”
程瞻洛顾不得那许多,哭诉起来:“我在车队里偷听到他们谈话,明明白白说了要将襄阳城拱手让给胡贼,为表诚心,还要将我许给他们!我年纪幼小,但阿耶当年也教我什么叫舍生取义,什么叫志不可夺!我是阿耶的女儿,不敢委身胡贼,更不敢与此人为伍。他是我伯父,若回得襄阳来,我身家性命全系于他之手,若是、若是……”
她父母双亡,程达就是她合理合法的大家长,要将她随便许给胡人,也不过是一张嘴的事,外人没有置喙的余地。这次是被她逃了,下次又会许给谁?
再则,她逃得可疑,万一程达反应过来,猜出她听到了什么,那就不只是匆忙许嫁这样简单了,高门大户后院里头死个把孤女,再平常不过的事。
她实在是走投无路,想起论及亲事时庄夫人温和的安抚,有力的许诺,哪怕万般害怕,也只得硬着头皮来求,只盼庄夫人不要把她送回程府。
庄夫人拍了拍程瞻洛的肩,将她扶起来:“我知道了,本是白日里不得空,现下来问你可还记得什么细节,届时也好对质,竟把你吓成这样,是我的罪过。莫怕,莫怕。”
程瞻洛握着庄夫人的袖子,手还在簌簌的抖,眼眶红着,更衬得脸颊粉白似雪,极是可怜。
庄夫人早屏退了侍婢,室内空无一人,此刻扬声叫候在外头的灵宝绞了巾子送进来,亲手与程瞻洛擦脸。
“朝中事务不是我能说的,但你既然送了如此重要的情报来,我就不能辜负你的信任,”庄夫人抚着她脊背,“不论你伯父结果如何,护住一个未及笄的小娘子于我都不是难事。”
程瞻洛红着眼睛谢过庄夫人,收拾好心情,将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
庄守白是武将,不说不笑时很有威仪,清晨时赶着带兵搜索附近,没时间听她细说,程瞻洛只择紧要处讲了。又因庄守白毕竟是陌生郎君,程瞻洛一介女郎,伯父将她许婚给胡人的事实在不便细讲。在庄夫人面前则没有那许多顾忌,程瞻洛原原本本,事无巨细,将灵宝探听到的诸多细节都讲了出来。
庄夫人认真听完,握了握她的手:“好孩子,我知道了。”
她的神态动作都很能安抚人,程瞻洛在她面前讲完一切,只觉得一颗心都安定下来。
“夫人,”程瞻洛望着庄夫人,眼眶红红,“我不想回程家,不想嫁胡人。”
“好,”庄夫人替她理了理鬓边发丝,“小女郎家,莫哭,我都心疼了。”
有人急促地叩门,前头事务多,又有急事报来,庄夫人能抽出一刻钟与她谈话已是不易,程瞻洛当下便告辞。
庄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我送你回去。”
也不待推辞,她握着程瞻洛的手,一路将人送到廊下,外头空无一人,只灵宝在院中候着。庄守白独自立在廊下,他刚赶回来,一身风尘仆仆,方才便是他在叩门。
黑沉的深夜里,四下寂然无声,只有秋虫声声清鸣。程瞻洛不意在此处又碰见他,想起脸上泪痕未干,眼眶犹红,不由侧过脸去,庄守白早转开视线,很规矩地不多看,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立在旁边,像是沉默的一棵树。
两下撞了个对脸,庄夫人对庄守白道:“去屋里候着,我还有几句话要对程家小娘子说。”
“是。”庄守白并不多话,一拱手,侧身进了厅堂。
夜风寒凉,庄夫人的手是暖的,叫人心底很安稳。庄夫人握着程瞻洛的手,让她先在官署安心住下,若缺什么,只管着人来回她,这才唤灵宝来扶着她回去。
这一等,就等到三天后,庄戎回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