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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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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动作一停,整理好衣冠,齐往院中接旨。

建邺传来的旨意很简单,程达身为郡守,敌寇来袭之时竟不在城内,按律当斩,念在是被胡人掳走,情有可原,又及时斩杀胡使,功过相抵,着革去郡守一职,贬官三级,余罪不论。

革职降级,本是难堪事,但程达如松了一口气一般,山呼万岁,拜伏于地接旨。

亦有一道旨意发给庄戎,襄阳如今没有主官,将军务政/务一道交予他,命他整饬防务,以备胡人再次南侵。节度使一职为战时常设,本就可兼管一地财政、司法、民政,并不受文武不相统属的惯例限制。

两道旨意宣毕,朝廷派来的使者急着回建邺复命,并不听挽留,一行人匆匆而去,扬起滚滚烟尘。

程瞻洛刚站起来,揉了揉跪得有些麻的膝盖,就听扑通一声,程达栽倒在地。

他被庄戎逼问了大半天,精神压力巨大,旨意一来,大惊大喜之下竟晕了过去。

“将程府君抬到一旁馆舍里,叫郎中来好生诊治。”庄戎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若有实质,和通敌叛国之罪相比,这实在是个轻描淡写的处分。

庄夫人牵了程瞻洛的手道:“此处忙乱,你先随我到一旁歇息。”

自有人来抬了程达到一边去,庄戎与庄守白两人回了正堂之中。

“阿耶。”官署之内,只有庄戎与庄守白两人,庄守白开口道。

庄戎道:“程达这事,你怎么看?”

“他一个人,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庄守白从怀中掏出那半块印了印章的白绸,摊在案上。

用的是上等的龙泉印泥,有一两印泥一两金之称,在光下细看,还能看出朱砂里掺着的细碎金箔,里头还化了沉檀、龙麝与玛瑙,用手轻轻一捻,能闻出浮动的雍容香气。

朱红印泥钤下的纹路清晰而艳丽,不洇不渗,遇水不化。当然,最重要的不是一旁雕饰得细密而华贵的纹路,而是中间的三排篆体,当中一个显眼的梁字,红得刺人眼睛。

“从建邺一路筹谋过来的令,当中少说牵涉了几家世家,”庄戎缓缓点了点案上白绸,“这一位也等不及了,圣人将要大婚,建邺果然起了风雨。”

“圣人……”庄守白皱了皱眉。

庄戎避过这一茬不提,转而道:“他敢当场杀了胡人反口,又想赶去杀人灭口,必是身后一系提前计谋好的,你看如今这旨意,到得异常及时。”

庄守白冷冷一笑:“为免折腾出事来,建邺那人被我当场杀了,身上表记信物都在此;那天俘虏的几十个胡人我都带回来了,对程达,只说一个汉人也没有见到。现在看来,那天的处置竟是歪打正着。”

“做得好,他可有怀疑?”庄戎问。

“被我糊弄过去了,他只道我年幼,处事不够成熟。”

一开始庄戎接到消息,只以为是程达一人摇摆之下最终叛国,没想到背后竟是连串阴谋,事涉建邺。当机立断之下,数千胡贼已被斩杀,襄阳如今已安,只是幕后之人露出的影影绰绰的身形,叫人心惊。

本朝立国不到三十年,此前几十年里,朝廷皇位轮转得走马灯也似,各方豪强世家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乱世之下,政治斗争便极为严酷,今日荣宠无限,明日身死族灭,并非什么稀罕事。

建邺连绵的峻宇雕墙之中,也不知隐藏了多少波谲云诡与斑斑血迹。士人为避祸,一反前朝时关心国事、舍身进谏之风,不是尚清谈就是去隐居,总之是谈玄入道,渺渺飘在云端,借此与现实的残酷政治相隔绝。

如今几方势力相持,手里不是有权就是有兵,天子尚未亲政,太后专权在手,朝堂之上勉强维持着诡异的平衡。

但这平衡又极为脆弱,像是一根险伶伶的头发丝悬着,轻轻一碰便一触即发。

庄戎看着血一样鲜红的印章,心知此事一道闹开,必然不能善了,胡人还在北面虎视眈眈,此时若大齐内乱,江山社稷危矣。况且建邺的旨意一至,此事相当于盖棺定论,没有庄戎再上奏的余地。

建邺说程达没有勾结胡人,那就必定没有,哪怕眼前证据昭然,也做不得数。

“阿耶?”

“这些表记书信收好,还有抓来的人都好生关起来,这都是日后的证据,”庄戎沉沉道,“旨意既下,如今不能再做什么,留待来日,再与这群国贼算账。”

“是,”庄守白问,“还有程家那位小七娘……”

他们心里都清楚,程瞻洛在程达手上怕是讨不到好。她偷听到了那样至关紧要的大事,逃得又迅速果断,程达心里怕是已经起疑,若是让她被接回程家,处境势必尴尬。

“你去请她和你阿娘过来罢,”庄戎道,“也问问她有什么打算,她肯冒那样的风险将消息说与我们,总该为她妥善寻个去处。程涞州是个英雄,我亦不能叫忠魂在地下合不上眼睛。”

程瞻洛随着庄夫人走进正堂,一颗心惴惴不安。

建邺来了旨意,程达就此脱罪,她的立场立时尴尬起来。

庄戎回转身来对程瞻洛招招手:“你就是七娘?”

程瞻洛应声上前,行了一礼。庄戎身量高大,衣袍下隐见肌肉贲起,燕颔虎须,带着自然沉淀出的威严气势,长得却并不吓人,相貌端正,神采英拔。因着连日奔波,一身的风尘仆仆,但一双虎目依旧蕴着精光。

这会他比对着程达和气些,像个亲切的长辈家常问话:“七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程瞻洛也不拐弯抹角:“求节度不要把我送回程家!”

之前庄戎与庄夫人商量,不叫程瞻洛当面揭破此事,是因她是小辈,程达为长辈,不管道理如何,若贸然出头,程瞻洛都是弱势方。世情如此,以幼告长、以妻告夫、以卑告尊这三条,纵然己方无错,但凡出首,也要先脱一层皮。

也好在她没有当场开口,不然此刻程瞻洛怕是已经被拖了出去,治一个诬告之罪。

他们是为她着想,为她留了些回旋余地,不然直接让她出首相告,程瞻洛也无法拒绝。至于一介孤女出首后的情况,有谁会关心?

庄戎与庄夫人都是好人,程瞻洛如今能靠的也只有他们。她年纪小,也不必在乎什么面子,只口口声声求二人救命。

“不必担心,我们长辈在,你一个小女郎,总是要护着你的,”庄戎缓声道,“我当年与你阿耶曾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就托个大,称一声你的长辈。”

“您与我阿耶?”程瞻洛懵懵然抬头问。

“三年前见过一面,”庄戎道,“他守涞州,我北上去援豫州,在涞州停驻,他命人送了些补给,虽是缘锵一面,我却与他谈得投机。只可惜后来我陷在豫州战场,没能回援。”

庄戎顿了一顿,三年前涞州发生了什么,天下皆知,那样惨烈的一战,阿耶率城中军民死守了三个月,生生拖缓了胡人南下的步伐。庄戎则一直带兵在另一端战场,无法回援,但他先守豫州,后奔潼关,死死阻住胡人在另一端的攻势,在兵燹血火中撕扯出一线生机,为朝廷军民争得了南渡的余地。街头巷尾闲谈时都说,若是没有程涞州与庄节度,怕是三年前胡人已经坐了江山。

南渡后,程府已经少有人提起阿耶的名字了,程瞻洛眼眶一热,应了一声。

“你是他唯一的血脉,我总该照拂一二,”庄戎道,“程家的事你不必操心,我方才是想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若是有亲朋故旧想投奔,我可派人送你去,若是有别的想法,也只管与我说。”

程瞻洛摇摇头:“我阿娘早逝,舅家是洛阳人,早没了联系,怕是丧在了那场洛阳之乱里。”

室内静了静,只有墙角香炉悠悠吐出烟气。

程瞻洛忙说:“但求您不要把我送回程家!我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再回程家,他们这次能把我卖给胡人,下次不知能把我称斤论两卖给谁!”

她还抓着庄夫人的手,这会握紧了,满面恳切地转头望她。

“答应过你的,不会将你送回去,”庄夫人安抚道,“小小年纪的没个忌讳,这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庄戎沉声道:“我必给你寻个好去处,实在不行,只当是义女,养在我们膝下。”

“真的?”程瞻洛抬头道。

如真能托庇于庄戎府中,那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去处了!

“这些年战火纷飞,庄府里也养过几个亲朋故旧的孩子,到了年纪或是出仕,或者是学门手艺成家,总有个去处,”庄夫人道,“只是那都是军士家的男孩儿,庄家并非高门,你是程氏女,又不一样,可当真愿意么?”

当今寒门与士族之间泾渭分明,程氏是诸姓之一,单凭这个耀眼的姓氏,程瞻洛日后便能得一门好亲事。但若是养在庄府之中,又不一样了。看未出阁的女儿,先看她是否教养于像样的女性长辈膝下,庄节度和庄夫人都不是诸姓出身,程瞻洛日后恐会被人说三道四。

室内没有外人,庄节度和庄夫人也不催促,让她可以回去慢慢想。

程瞻洛并不犹豫,当即道:“我觉得庄府很好。”

“怎么说?”庄夫人问。

“阿耶从小教我读史记,便让我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程瞻洛道,“他说,那些高门凭着一个姓氏虚名骄人,若是子孙没有出息的,过不几代也就衰落下去,没什么好理会的,眼光要看实质,不要看虚名。我如今没有归处,节度和夫人愿收养我,我已是感激不尽了,还论什么门第?况且阿耶自来不觉得寒门有甚低微处,他说庄节度是当世英雄,人人称颂,他欲效仿之。”

这话阿耶的确说过,他在府中听得庄戎战功赫赫,便长吁短叹,慷概激昂地同程瞻洛讲这些战功是多么难得,庄节度又是多么不党不群的君子。

三年前他在涞州任上,怕也是激动于难得有机会能给庄节度送些补给,那时程瞻洛在后方族中,听不见他唠叨,但也可以想见他那时的心绪。最终以死报国,程瞻洛虽垂泪,但知道他是无憾的。

至于外界风言风语,虚名而已,那些酸儒自诩清贵世家,成日介没事找事地把士庶不同席念来念去,念经似的,程瞻洛从来不是在意虚名的人。

况且庄戎的战功地位摆在这里,虽说出身寒门,但时至今日,只有世家大族来恭维他的份儿,已经无人敢在他面前以姓氏拿乔,养在庄府的女孩儿势必不会受委屈。

“你阿耶才是当世英雄,”庄戎和缓道,“是我要效仿他的高风峻节。”

此事就这么定下了,庄戎又安抚程瞻洛几句,让她回去好生休息,程达有他应付,不必担心。庄夫人挽着程瞻洛的手,穿过长长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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