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莫家军营
秦婉儿是被一桶冰水从上到下浇醒的。
她身处漆黑的地牢，手脚皆被绑在十字架上。她的外衣已经被剥了去，香囊不在了，斩魂刀也不在了，手里却还握着那两株君影兰。
她感觉到身上有什么东西在爬。触感冰凉冰凉的。她的手背上被咬了一口。
是蛇。毒蛇。
可恶。若不是有这蛇让她慌了神，她也不至于被人从背后袭击。
黑暗中，有人用蹩脚的中原话对她说：“醒啦？别害怕，这种毒不要命，但能激发你的五感，让你感受到十倍的疼痛。这可是毒师大人亲自吩咐用来招待你的。”
“好了，说吧，说得好，也许莫将军能留你一命。”
毒师是谁？莫将军又是谁？难道是那个传说中杀人如麻、令大梁军士闻之丧胆的羌国边营总将，莫兰辰？她这是误入了军营，被羌国士兵当成了敌军的探子？就算是秦婉儿武艺超群以一当百，也不敢在万人扎寨的军营里轻举妄动。
秦婉儿尽力不去在意身上的蛇，忍着心悸，用羌国话道：“你们抓错人了，我只是来采药的而已。”
那人见她会说羌国话，便没再说那蹩脚的中原话：“哈哈哈，你一个中原人，来我们营的药田采药？来采药的药童能一刀打晕边关守卫？别装了，我们知道你是谁——晋王妃殿下。”
那人的笑声阴森可怖，直到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秦婉儿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羌国边营有许多将士与晋王军打了一辈子的仗，无数人命丧王军的铁骑之下，包括他们的储君。这回，就算她有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了。但是，他们怎么知道她是晋王妃？
“我要见你们将军。”
“莫将军岂是你想见就见的？给我打！什么时候学乖了什么时候停下！”
长鞭一道一道地打在秦婉儿身上，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军刑的力度，一般人根本受不了。
过了许久，牢里又进来一个人，方才的男人尊称她为“毒师”。那毒师恨恨地道：“贱人，敢来我的药田偷东西！把你偷来的东西给我放下！”
鞭子没有停，秦婉儿全身上下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右手却仍是死死地抓着那两株兰草。
无声的黑暗里，她想起了陆让，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为了救什么人而深入困境。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心很硬，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但今日那两株兰草，她就是不肯放手。在相府初见时，他伸手将她拉出了阴暗的仓房，从那时起，他无条件地接纳她、信她、护她，把最好的都留给她。那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奢望。她看见过他的坚强，也见过他的脆弱，在她眼里，他早已是她同舟共济的伙伴，更是她想要保护、想要留住的人。
那毒师走上前，抬起秦婉儿的下巴，在她脸上啐了一嘴：“死贱人还挺硬气！将军交代了不能打死你，不代表我不能折磨得你生不如死！”
秦婉儿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在看清那毒师的面容时，大惊失色：“你是……罗姨娘？”
不对。罗姨娘应该是死了才对。她的尸体秦婉儿见过，是陆让亲手埋的。然而，眼前这人的声音、样貌和罗姨娘如出一辙，连手臂上的蜈蚣纹身都一模一样。
银铃声叮当作响，“罗姨娘”咯咯地笑了起来：“王妃殿下可曾听过，返魂之术？”
“不曾。” 秦婉儿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她声音里的颤抖被听了去。
“罗姨娘”恶狠狠地道：“那我来告诉你。你们杀了我，将我埋在那荒郊野岭，我不甘心哪！我的魂魄无法归天，化作了厉鬼回魂，今日，我要你们杀人偿命！”
秦婉儿缓过神来，才想明白，此人不是罗姨娘。罗姨娘与她无冤无仇，说起来还是罗姨娘背叛了王府，断不该一上来就敌意这么重，还说什么杀人偿命。此人怕是对事情的真相多有误解。
秦婉儿开口道：“别逗了，人死不能复生。而且，我没有杀罗姨娘，是她自己叛逃了。” 她顿了顿，问，“你是她什么人？”
“罗姨娘”盯着秦婉儿，似是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半晌后道：“…… 我是她姐姐。”
秦婉儿还未来得及接话，又有士兵进来道：“莫将军请她去大帐。”
士兵押着秦婉儿走上台阶，回到了地面。她这才看清，自己是真的误入了羌国军营。在大帐里，她看见了他们口中的莫将军，以及，陆让。
在看见陆让的那一瞬，秦婉儿忽然有些绷不住，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开始痛了。方才那些鞭子，加上那十倍痛感的蛇毒，都是实实在在落在她身上的。这么多年，她忍得习惯，险些忘了，她也是会痛的。从前秦婉儿知道没有人会在乎，甚至于她的痛能让一些人感到快乐，所以习惯忍着。但陆让是在乎的。
陆让以一支树枝作拐，拄着右腿，思冬想扶他，却被他抬手制止了。青衣无风而动，长发如瀑，那人即使拄着拐，仍是一派俊雅无边。他余光看见秦婉儿被人扶着走进帐内时，眼波微动，盯着莫兰辰的双眸渐渐燃起了杀意。
莫兰辰一袭劲装坐在主座，一脸痞气：“陆大人，你说她不是晋王妃，那她是你什么人？”
陆让冷声道：“他是我表弟。”
莫兰辰嗤笑：“表弟？开玩笑！那分明是个女人。你要我现在给她验身吗？”
莫兰辰抬手就要让侍卫扒秦婉儿的衣服，陆让有些慌了：“将军且慢！”
“她…… 是我夫人。” 他说这话时不敢看秦婉儿，不知是什么表情。秦婉儿知道他是为了救她才这么说，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心头一跳。
莫兰辰眯起眼，看向秦婉儿：“哦？是这样吗？”
秦婉儿面不改色地扯起谎来：“今日我与夫君吵架跑了出来，误入了将军军营，并非有意。”
莫兰辰对着陆让冷笑道：“呵，就算如此，但如今她落到我的手里，就是我的人了。你要跟我抢人，就得守我的规矩。”
“将军想怎样？”
“不如你跟我比一场，就比射这草原的雕。谁先射下夜空中出现的第一只野雕，谁就获胜。”
“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赢了，你便把这女人带回去，输了…… 你就把你自己也赔给我吧！” 莫兰辰依旧是眯着眼冷笑，秦婉儿摸不透他那后半句究竟是什么意思。秦婉儿知道陆让的箭术高超，但这对手毕竟是草原出身的羌国大将，陆让自己又带着伤，她轻声唤道：“陆让，别冲动啊！”
陆让却答应地快：“好，一言为定。” 他冲秦婉儿眨了眨眼，示意她不用担心。
侍卫拿来了弓箭，莫兰辰和陆让一左一右站在了军营正中的空地上。
陆让扔了树枝，靠单腿站立。
莫兰辰笑道：“陆大人，需不需要找人给你扶着啊？一会儿可别说我胜之不武。”
陆让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倒是思冬在一旁撑着气势：“想赢我家公子，再过个八百辈子吧！”
时间过了半刻不到，一片沉寂中，只见陆让飞速抓起一支箭，拉开长弓，“嗖”的一声，箭矢离弦，穿过云层冲向天边。
夜色正浓，众人看不清箭的去向，只看见那支箭似乎射中了什么东西，正迅速下落。
陆让收了弓，转向莫兰辰，道：“将军并未规定这涉猎的范围。此次对决，我胜了。”
莫兰辰冷哼一声：“呵，我怎知你射中的是雕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来人，给我把那东西寻回来。”
陆让没再说话，而是盘腿坐在了地上。一炷香后，莫兰辰的侍卫骑着马归来，手里拎着一只野雕，一支箭贯穿了它的胸腔，箭上有莫家军的刻印，正是陆让用的那支。
陆让起身，从士兵手中揽过秦婉儿，抱着她上了马。
“阿霁，我们回家。”
莫兰辰盯了那雕半晌，而后冲着陆让的背影道：“陆大人好箭法，咱们回头再战！”
终于结束了。秦婉儿浑身卸了力，疼痛感随即一阵阵袭来，让她痛得有些恍惚，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陆让紧紧地搂着她。师父说，作为武者，她不能在人前暴露柔弱的一面。但现在，她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她还不能睡。她轻轻抬手，将手里还握着的君影兰递给陆让：“这个，给你。”
白色铃铛般的小花在风里飘摇。现在支撑着秦婉儿醒着的最后一点执念，就是要把这兰草给眼前的人。君影，非君子不可得，在秦婉儿眼里，能配得上“君影”二字的，也只有陆让了。
陆让接过后，秦婉儿的最后一点执念也了却了。她痛得只想靠在他怀里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她闭上眼，倚在他的臂弯里精神恍惚地道：“我若是死了，给我在师父坟头立个碑吧……”
陆让被她吓到了：“说什么瞎话！不许睡！”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身体却在微微打颤，心也在跟着颤。他拼命地策马往回赶，像是在与死神争分夺秒。没有任何人能拦得住他。边关守卫算什么？若是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要莫兰辰全军陪葬。
“阿霁，你为何要这么折磨我…… 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