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浮云一别
“何人在此喧哗?” 山坡上最高的寨子里走出一个红衣女子,头戴银饰,脚踏银铃,眼角下一颗泪痣,千娇百媚,万种风情,集高贵与美艳于一身。
大祭师上前躬身道:“神女大人,这个中原人是个祸害,留不得。”
颜乐的声音清透,仿佛破云而来:“祭师,怎可仅凭她是中原人就说她是祸害?”
秦婉儿微微诧异,这位神女虽然贵为羌国王后,却似乎对中原人并没有敌意。
大祭师道:“鄙人今日祭祀时得万灵指引,此人乃灾邪之辈,降祸患于我南疆,神女大人万万不可心慈手软。”
“是吗。” 颜乐已走到半山腰,向着秦婉儿招了招手,“你上来。”
秦婉儿看周围的祭师似乎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便跟着走了上去。反正她这一趟来,正是要找这位神女,看看她究竟将陆让他们弄去了何处。
秦婉儿跟着颜乐走上青石阶梯,到了坡顶正中的小楼前。颜乐推门进去的一刹那,剑光一闪,一把软剑的刃架上了她的脖颈。
颜乐面不改色地道:“小公子莫要冲动。”
陆让听不懂羌国话,秦婉儿听见同样隐在门后的刀三给他翻译了一遍。
陆让仍没有收手,秦婉儿从门的另一侧钻了过去,在他耳边道:“先别急,我觉得她没有恶意。” 陆让这才将剑收回了腰间。
颜乐坐在软榻上,对陆让道:“你这剑不错,有些来头。”
趁刀三给陆让翻译的工夫,秦婉儿问:“什么来头?”
颜乐没有答,而是换了中原话,道:“先说说你们究竟为何而来吧。”
没想到神女竟也会说中原话。秦婉儿与陆让互通了个眼神,秦婉儿开口道:“我叫上官霁,这位是陆让陆公子,我们为寻一人而来。”
“寻什么人?”
秦婉儿又看了一眼陆让,陆让点点头,她便道:“大梁前朝的太子殿下,陈煊,陈云卿。”
他们来西南寻太子,却又没有别的线索,也许这位神女大人能知晓一二。虽然她就算知道也不一定会告诉他们,但他们只能赌一把,剩下的走一步看一步。
颜乐轻笑了一声:“何人派你们来的?”
秦婉儿心想,说出太子殿下不要紧,毕竟那是大梁内政,但不能将陈熠说出来。晋王军在羌国树敌无数,在莫家军营的遭遇还历历在目,更何况,陈熠曾亲手杀的那位羌国储君,正是这位颜乐夫人的长子。
陆让和秦婉儿想到一起去了,他开口道:“陆某在上京大理寺当职,为人臣子,寻太子殿下乃是分内之事。”
“是吗。” 颜乐双手抱臂,不置可否。
秦婉儿凝视着她,问道:“颜乐夫人,为何要将我等带至此处?”
颜乐语调平和,怒而不发:“你们既不对我坦诚,我又何必对你们坦诚?”
陆让不卑不亢地道:“不知夫人此言何意?”
颜乐忽然拍案而起:“大梁已有新帝,寻前朝太子是哪门子的分内之事?是苏邱派你来的吗?” 说到“苏邱”二字,她又恢复了平静,坐回了榻上。
没想到颜乐夫人竟也认识苏邱,看来那苏邱有一半西域人血统的传闻又多了几分可信度。一旁刀三的手已经准备拔剑,陆让却毫不意外地道:“颜乐夫人既与苏寺卿有旧,那陆某就直说了,确实是苏寺卿派陆某前来。”
陆让与袁竹青交往甚密,在苏邱那个位置,他对陆让此行西域的目的不可能丝毫不知,但他还是放他来了,无论苏邱有什么目的,这么说都不算撒谎。
颜乐顿了许久,又问:“萧儿近来如何了?” 问的自然是她那在大梁做质子的小儿子穆羽萧了。她不仅是王后、神女,还是一位母亲。
陆让答道:“驸马一切安好。”
不知颜乐夫人对布防图一案知晓多少。亦不知她究竟与苏邱是何关系。秦婉儿记得,当时苏邱主张的是判穆羽萧死刑。
颜乐按了按眉心,似乎有些乏力地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先在我这儿住下吧。”
此举不知是好意,还是监视。这位颜乐夫人身上,牵扯了太多谜团。
秦婉儿追问道:“夫人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为何带我等到此处。”
“上官姑娘,我若是不救你,那些祭师怕也不会轻易饶了你,你怎么还问我呢?至于这二位公子,是方才镇子里的人弄错了。” 颜乐这么说,秦婉儿却直觉认为没那么简单。
颜乐转身正要离开,陆让叫住了她:“且慢。方才夫人提到我这把软剑,可是有何见地?”
“你自己不知道?你这把软剑来自楼兰,名为盘萦,可是把鼎鼎有名的宝剑。没想到今日在你这里见到这把剑。”
陆让神情剧变,声音微颤:“颜乐夫人当真没有认错?”
“剑柄上刻的,是楼兰古文,正是那’盘萦’二字。”
***
颜乐并未限制他们出入的自由,甚至于刀三当天晚上就翻墙出去了,她也没说什么。
第二日,秦婉儿拉着陆让上了街。她总觉得他这两日心不在焉的,也许是事头太多,需要适当放松一下,解解闷。秦婉儿毕竟曾经在南疆待过不少时日,对于当地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清二楚。
今日秦婉儿在颜乐的安排下换了南疆女子的服饰,用面纱掩了面,只希望昨日的祭师们没有仔细看清秦婉儿的样貌,在她装扮过后便不会轻易认出她。
二人并排走在贯穿整个小山坡的寨子的那条青石板路上,忽然,一个匍匐在地的人影从青石板路左侧的屋子里被飞踹而出,屋檐下的祭师一声怒吼——
“你是什么东西,敢冒充神女!”
陆让下意识地拉住秦婉儿,将她带到他身体的另一侧,避开那个被踢飞的人。
“小蛮?!” 秦婉儿看清了躺在地上的南疆女子,竟是昨日替她指路的那个姑娘。
小蛮从地上爬起来,晃了晃被撞晕的脑袋:“啊,是你!”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神女不是山顶上那位吗?” 秦婉儿看了眼屋檐下愤怒的祭师,问道。
“哎,也不算是误会吧。他说的,是下一任神女。” 小蛮在秦婉儿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土,往山坡下走去。
“下一任神女?” 秦婉儿四年前来南疆的时候并没有见到神女,对其来由不甚了解。
小蛮瞥了秦婉儿一眼,开口道:“神女是诸天神灵在人间的转世。每次有神女转世,神灵便会通过祭祀向大祭师告知下一任神女的身份、年龄、样貌,由祭师们寻找此女。大祭师早在十年前的祭祀中就已经窥得颜乐夫人的下一任神女,那时所有人都说,下一任神女会是我阿姊。
“神女将享有无上的尊荣,但是那时,阿姊已经从了军。很多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没有打仗,如果阿姊还在、没有从军,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就完全不一样了……
“当时阿爹年老体弱,阿姊是替父出征,因此家里人不敢暴露阿姊从军的事实,只是说她外出云游,过些年就会回来。然而,阿姊没有回来。唯一从前线来的只有一封简单的家书,说她一切都好,勿念。收到家书后没过多久,便传来了阿姊战死的消息。
“这些年阿爹时常病得起不来床,家里医药开销一大把,昨日因地动房子又塌了,实在是急着用钱,阿娘才出此下策,让我假扮阿姊,冒充神女……”
秦婉儿这才发现,小蛮今日看起来似乎比昨日年长了几岁,大概是用了她昨日提及的易容术。
南疆百姓民风淳朴,小蛮的话听起来不像有假。这确实是个很无奈的故事。如果没有那场战事,小蛮的姐姐就该是如今巫族的神女了。秦婉儿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她跟陆让简单翻译了小蛮的话,陆让道:“要不,我们去帮忙重建坍塌的屋子吧。”
小蛮听后,高兴地一拍手:“真的吗!那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这个小姑娘真是心情上天入地,转换地比翻书还快。
小蛮家的寨子不大,此时门前有一个□□着上身的年轻男子正忙活着,小蛮叫他“白一”。
小蛮对秦婉儿他们道:“给你们介绍一下,白一是我的情郎,我们很快就要成亲了,到时候你们要来捧场呀!” 又对白一道:“白一,这是来自中原的两个朋友,他们说要帮忙建房子呢!”
白一怀着戒备地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扛着竹木走了进去。
时执正午,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陆让挽起袖子,又将自己头上的斗笠扣在了秦婉儿头上,替她系上,含笑道:“给你遮个太阳,别中暑了。” 秦婉儿看他笑了,昨日因颜乐夫人搅起的心绪也觉得稍安了些。
秦婉儿和陆让在小蛮家一直忙到日落,坍塌的废墟终于恢复了屋子的样子。天本来就热,干起活来更是汗流浃背,但总觉得手上干点什么,脑子里就能放松些,少想些事情。
小蛮家里是开糕点铺子的,许多存货都被埋在了废墟下,今日小蛮的阿娘一直在为重新开业做准备。几人在院子里席地而坐,白一给他们端来一盘鲜花饼,用不熟练的中原话道:“谢谢…你们,帮…我…娘子。”
秦婉儿笑着接过,原以为白一是个狠角色,不愿待见他们,想来只是不善言辞。
***
天色渐晚,秦婉儿和陆让告别了小蛮他们,开始往回走。夜幕下的小镇里,摇曳的烛光洒在青石板道上,映下点点光斑,影影绰绰。
路上,秦婉儿嘴里还咀嚼着一块鲜花饼,嘟囔着道:“本来想带你去打果子的,夏天南疆的林子里有好多野果,咱们下回再去!不过小蛮他们自家做的鲜花饼可比果子好吃多了,今天也算是巧了。”
“阿霁。” 陆让的声音里没有笑意,秦婉儿敛了神。
“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他说要离开,没有像先前那样,问她要不要一起。虽然秦婉儿早有预料,但真的听他这么说,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她早该明白,就算她拼命抓住,但谁都有离开的时候。
“你要去哪儿?”
“去楼兰。”
一滴水滴落在小道上的光影里,紧接着又是一滴。云层遮盖了夜色。
“是和颜乐夫人昨日说的你那把软剑的来历有关?”
“是。十年前,大理寺查封侯府的前夕,父亲送我进宫去找姑姑,特地将这把剑给了我。我原以为只是给我防身用的,但若此剑为楼兰宝剑,又为何会在父亲手里……” 陆让竭力稳住声音道,“今晨刀三来信,顾鼎还活着,而且就在楼兰。”
顾鼎是洛忠全的亲信将领,十年前梁军大败,前线传信说主将顾鼎领一众亲卫叛逃。这是洛家叛国罪三证中的第一证。陆让他们一度以为顾鼎在前线阵亡,叛逃一事乃有人蓄意编造,然而如今看来,顾鼎是真的逃了。
秦婉儿知道,陆让是抱着为永宁侯平反的心态在查这些事的。在查到那第二证贪墨军粮一事实为蛇图腾在背后操作时,就连秦婉儿都一度确信永宁侯是被冤枉的。但如今,最重要的第三证夜明珠还尚无头绪,却已经隐有线索证实,永宁侯确实与西域脱不了干系。
秦婉儿停住脚步,看向陆让,见他明亮的双眸中闪过片刻的迷茫与无措。
她定定地看着他,道:“那,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陆让轻笑一声:“不用等我,去你想去的地方。回王府也好,去祁连山找你师叔也好,像你从前向往的那样浪迹天涯也好,给王爷去个信就行。”
秦婉儿怔住了。她没想到他要赶她走。
“你……不担心我在路上被人劫走了?” 从前可是不管她伤到哪儿了,他都会亲自过问的。
他淡淡地道:“王妃这么厉害,不会有事的。”
他叫她王妃。他很久没这么叫过她了。秦婉儿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事情还没有查明白,他就要放弃希望了吗?
她道:“无论你爹是什么人,有没有罪,无论你是洛长安还是陆让,你都是你。我认识的那个你,不会这么轻易被打败,更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放弃!”
这是那个拄着拐也要策马百里将她从羌国边营捞出来的人,那个即使知道她是天煞孤星也要将她从相府的牢笼里带出来的人。是那个为了追查真相而以身犯险,为了百姓安乐、社稷太平而不遗余力的人。他们这么多次化险为夷,她相信,这次也会。
陆让叹了口气,自嘲似的道:“阿霁,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他边走边道:“你知道吗,从一开始我接近你,一切就都是我的私心。顾燕廷说得没错,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为了对付甄家让你嫁入王府,又故意让你偷听到我的真实身份,带你来西边,就是为了让你当我的保护伞。
“是你太傻太天真,才会心甘情愿地被我利用,被我让你看到的温柔假象耍得团团转。
“别再傻下去了。” 陆让的声音穿破黑夜,刺进她心里。
秦婉儿在他身后默然不语。
就算他说的是真的,那又如何?在阎罗鬼宅的那晚,他答应她的酒,还没兑现呢。
陆让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眸一笑:“另外,你还不知道吧,你爹,曾经是我爹的下属。他和江惠平一样,是个叛徒。”
雨愈下愈大,南方夏夜的雨总是突如其来。秦婉儿愣在了原地。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他给她遮阳用的斗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