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路远
师媛近来睡得不算太好。
那一日同萧子珏擦肩而过,在与她对上的冰凉视线里,分明充满了不由分说的杀意。
狠辣,凌厉,如锁定猎物的毒蛇,让她毛骨悚然到差点瘫软,此后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用膳前每道菜一律用银针试毒,入眠前在枕头下放置好匕首,每次她从梦魇中惊醒以后,都会上上下下抚摸自己,确定完好无损之后,才可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只觉得劫后余生。
这般紧张的状态实在无法踏实安稳,一整宿睁眼好几次,白日困倦补觉,以至于她有时还会日夜颠倒。
“白渺,扶本宫起来。”
“娘娘醒了。”丫鬟走进门来为她梳妆打扮,“奴婢感觉,娘娘最近是一次醒得比一次早,要不要多备些安神香?或者喊林御医来看看?”
“嗯,等会儿让他来本宫这里。”师媛恹恹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问道,“皇上昨夜去了何处?”
“回娘娘,皇上昨日翻了陈昭仪的牌子,眼下应当还在咸临殿歇着哩。”
“呵,皇上果真是雷打不动的雨露均沾。”师媛心烦意乱地揉揉脑袋,沉声问,“公孙敬的行踪可有着落了?”
白渺手一抖,唯唯诺诺道:“回娘娘,还没找到。”
“没找到?”师媛刚消减下去得声音一瞬拔高,美目怒瞪,只手拍案,“太子干什么吃的?到处都是他长坤宫的人,一个逃犯而已,你告诉本宫他找不到?”
“娘娘饶命!”丫鬟头也不敢抬地一把跪下,再害怕也要继续颤声禀报,“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他根本不认识什么公孙敬,自然没理由派人去寻找他,更不明白娘娘为何要执着找······”
“不认识!”师媛随手抓起桌面上的一个饰品就扔出去,瓶盖与瓶身分离,里头的粉末散落一地,她视若无睹,破口大骂,“好,好,先前找本宫共事之时说得比唱得好听,跟本宫掏心掏肺,他一个一人之下的太子,什么事情做不到,无非就是惜败于那正巧占得天时地利人和的景临王,论综合实力可是一点儿不差,放话叫本宫若牵制住那景临王,便让阿正升官加爵,不再只能于边疆偏安一隅,而是真正成为能够领兵打战的将领,怎么,如今东窗事发,发现那萧子珏找上门来,什么都撇干净了!”
说到兴头上,师媛怒得开始口不择言,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一溜烟地都说出去:“同本宫说话的时候,趾高气昂把那景临王贬得一文不值,一面对那景临王站在身前,就成了个屁都不敢放的懦夫!就这样一个欺强凌弱之人,还痴心妄想想当储君,简直可笑至极!”
“娘娘息怒!小心隔墙有耳!”丫鬟听见这些话,惧得慌忙跪下,连连磕头只求主上慎言。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师媛怒不可遏得把不快发泄到她身上,“还不滚去让人给本宫把公孙敬找到!若是让那景临王先登捷足,本宫有你们好果子吃!”
“是!是!奴婢领命!”
“吃么?”
千夙把手里的葡萄递过去。
“活久见啊,你居然能把东西分给我吃。”阮沨泞接了过来,不假思索扔到嘴里,一口咬开,却酸得变了脸色,急冲冲比划道,“这么酸!你也吃得进去?”
千夙满脸幸灾乐祸,笑得直不起腰来:“我没吃啊,让你帮我试试水,再决定要不要吃。”
这人属实欠打,阮沨泞只想把口中的东西尽数吐在他脸上,奈何葡萄已经顺势下肚,只能恨恨收势:“我大人有大量,懒得和你计较。听说你们已经查到那个要侵犯公主的人了?”
“是,查到了。”说起正事,千夙也收了玩笑,一本正经道,“公孙敬,本来是太子准备安插在比武招亲大会上的人,奈何他技不如人,没有能够进入决赛。”
“我先前只是以为有人要牵制王爷,所以制造出后宫的麻烦来让他分心,确实没料到他们会使出这般龌龊的手段,低劣程度也不比我先前遇到的好多少。”阮沨泞一阵恶心,无端联想起曾经的遭遇,不免更加恶寒。
“你先前?”
“没什么,王爷有说要如何处置此人吗?”
“自然不可能单处置公孙敬一人,那嫣妃也是要连根拔起的。”千夙冷冷一哼,说道,“王爷不久便要离开琅内,时间不算充裕,只道是最快的速度,最简单的办法将她一击毙命,我已经让人把消息广泛地放了出去,你看着吧,用不了多久那公孙敬就能知道了,就等着他上钩找死。”
阮沨泞点点头,也不多问,淡然道:“只要能还公主殿下公道便好,至于什么手段,想必是王爷最喜欢用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倒是了解得很。”千夙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想不到王爷看人的眼光当真是好的,有什么隐藏在皮囊之下的,都全部叫他说准了。”
“你在说什么?”阮沨泞一头雾水,“什么皮囊什么说准的,我怎么听不懂。”
“王爷当初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便同我说,你眼中有一股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不在乎,对事事不在乎,心外无物,孑然一身的,就这么死掉未免太可惜,拿来做影卫再适合不过。”千夙道,“还有,王爷说你脑子好使,我之前总是不信的,你看你那么呆愣那么好骗,之前毫无防备被雪球砸,今天连个酸葡萄都能中招,怎么着也不像聪明机敏的人。”
阮沨泞冷脸反驳道:“也不看看前因后果,若不是你们没事找事捉弄我,我何至于那般。”
“你先听我说完。”千夙抬手止住她,托腮道,“但是相处久了一看,你在某些人情世故上,又反应迅速机灵得很,所以我才琢磨出味来,你其实是个特别矛盾的人,柔弱与刚强的矛盾体,笨拙与伶俐的矛盾体,而且感觉你在我面前的时候,特别巧言善辩啊?”
“这我就自愧不如了,毕竟哪里有你能说会道,只怕是君子听了你的话都会想要动手。”阮沨泞眉眼弯弯假笑着回怼了一句,脸上的表情继而如翻书,急转直下带了狐疑,“我和你相处这么久,头一回从你嘴里听出带有夸奖意味的话语,你别是干了什么事先斩后奏,想害我吧?”
“褒奖你还要说我。”千夙挺直腰板,一阵无语,“我可没那闲工夫和你掰扯,只是见你为了公主都挂了彩,顺便给你一点鼓励,省得你老是在那儿腹诽落差感,以后不好好保护公主。”
“你别把自己胡乱脑补的事强行安插在我身上。”阮沨泞毫不犹豫甩给他一个白眼,想了想,娥眉轻挑问道,“不过,看你这副模样,多半也没实实在在搂过女人吧,说说看,抱着金枝玉叶的公主,感觉怎么样?”
这话本是故意要激恼他的,谁料千夙那张万年不会害羞的脸居然诡异地红起来,双眼不自然地频繁眨动,阮沨泞一怔,随即眉头紧锁,跨步走近他,厉目比划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对公主做了什么?”
“对了,方才王爷喊我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千夙起身就要走,“没空和你瞎聊了,你也别闲着了,干正事去吧,实在不行拿个葡萄种了······”
“登徒浪子,你别走说清楚!”
因为证据早就被处理得一干二净,再加上嫣妃那得宠之势,即便真的闹到了皇帝那儿,也只能得到一个污蔑的罪名,不光不能扳倒嫣妃,太子随便添油加醋两句,就能让皇帝认为他图谋不轨,别有二心,先前答应比武招亲只是故作大度,实则一点也不希望玳贞公主挑选到良婿,侧面实锤出他不愿意把兵权分割出去,虎视眈眈,觊觎皇权,只怕趁他前往边境练兵之际,调虎离山,七嘴八舌地一撺掇,就能把他的实权掏去一大半了。
既然要彻底让嫣妃无处可躲,断绝生路,那寻常的办法自然是起不了多大作用。
萧子珏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君子,素来行事也不在乎过程,只注重结果,再加上面对的是一群贯会使出上不了台面腌臜手段的小人,他也就更没必要再装得高风亮节。
这条计策确实算不上干净,更称不上高明,若是在平常府宅里头,顶天算个常用手段。
不过是放出消息告诉那公孙敬,他早已经成为了弃子,没有一方想要保他,都等着让他背负全责,他知道后定然惊怒交加,慌不择路,此时此刻,再给他一个绝妙的进入嫣妃寝宫的机会。
就像溺水的人,看见被惊涛骇浪中打来的浮木,即便是知道与危险并存,为了那一线生机,也是要伸手抓住的。
迷药谁没有呢,迷药谁不会下呢,如果说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被人陷害到差点毁了清白,不足以让老皇帝动气,那么在后宫里偷情的宫妃,还是个自己极度宠爱的宫妃,究竟会不会让他勃然大怒呢?
答案显而易见。
“正如王爷所料,林御医被传唤过去之时,撞见了热火朝天的两人,皇上知道后果真龙颜震怒,不由分说将嫣妃娘娘打入冷宫,又将那公孙敬以私通宫妃的罪名下放地牢,不日便斩,太子殿下甚至都没来得及帮忙说一句话。”千夙尽数回禀完,没看见萧子珏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想来他也是一早便猜到所有相关人员的下场。
“萧珽,他才不会帮忙说话,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要保过除自己之外的人。”他嗤之以鼻,凉凉道,“别说,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还真有几分帝王无心的模样,你说,待他继位以后,最先想要对付的人会是谁?”
千夙愤然道:“王爷,既然他都如此认定您,如此毫不手软对待您,您何不干脆直接······”
正提笔在折上写字的萧子珏只是轻飘飘地睥了他一眼,不急不徐,不冷不热,他便倏忽止住了嘴,垂眸覆手道:“属下失言。”
“他如何待我是他的事。”萧子珏云淡风轻地开口,“倘若我们做臣子的,都因为被君王生疑而肆意妄为,那这国家,才真是要乱套了,更何况,萧珽虽然无脑了些,但他毕竟年纪轻轻,撇开有什么想牵制我的歪脑筋不说,倒是真心想要大姜更好的,对我的敌意也还不至于到杀意那一曾,往后心安了,莫名一热的脑袋冷静下来,便知道什么人才是真正该对付的了。”
因为先前玳贞公主之事,千夙恶心厌恶极了主谋的嫣妃与协助的太子,巴不得一个进冷宫,一个废太子,原以为自家的主子对此只会更恨更积极,却不想他竟然能够跳脱出公主兄长的身份,放眼大姜去考虑大局,千夙只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修行。
“不过,他既然参与了这事儿,就休想毫发无伤,我必定是要他不痛快的。”萧子珏漠然地笑起来,音调低沉,像极了埙声阵阵,让周遭不由自主安静下来,“就由我帮他把手下没用的蛀虫先除掉几只,我看,就从那吏部侍郎侯霄开始吧,前段时间攒在手里头没来得及上奏的旧案,是时候呈到皇上面前了。”
千夙:“······”
还是说早了,他就知道,他家王爷那睚眦必报的本性,怎么会说变就变。
萧子珏漫不经心地写下一道密令,折好递给身旁人:“还有这个,叫人送去边陲军营,可别把师正那小子给忘了啊。”
“王爷的意思是······”
“她都敢动我的妹妹,我为何又要放过她的弟弟?”萧子珏波澜不惊,就像说着诸如“今日太阳好大”一类的平常话语,谈笑着掐死了一只从盆栽爬到桌上的蚂蚁。
“在我这儿,就没有无辜不无辜一说,他既然是从军的兵,便应当晓得,一人做错,一营受罚,只因军中最常见的惩处方式,可不就是连坐么。”
“是。”千夙照例领命,复言,“一切出行的事项已经叫下面都准备妥当了,府中事务则由桐姨代为管理,雪吟那边也交代好了,无事便待在公主身旁照料,其余时候等待王爷的密令行事,属下也依照王爷所言给她准备了较为简单的暗器袖里箭,并教会了她使用方法,王爷这一回杀鸡儆猴,一时半会儿应当是没什么人敢再对公主出手了。”
事事都准备万全,萧子珏也没有露出什么轻松的神色,沉声道:“另外,太子不是一直想把培育许久的左良才塞进我营中么,给他个消息,就说我正好缺位人手,将人带上,择日一同出发。”
千夙道:“是,王爷。”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折人一将,再纵容一位起不了什么威胁的,萧子珏这一招,一来清楚萧珽想要监视他,索性放个饵让他通风报信,二来让对方把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借此推个顺水人情帮忙照料着静挽,两道大令给那没脑子的蠢货一下,估计也来不及为他失去的棋子伤春悲秋,待缓好一阵子之后,就只剩下对左良才传达消息的祈盼了。
三日之后,吏部侍郎侯霄因私下受贿已久,贩卖官爵,锒铛入狱,同日清早,天蒙蒙亮起,天边泛起鱼肚白,远处火光星星点点,策马出鞭,景临王一行人离开琅内,迤逦启程前往边境。
天色熹起,大地回暖,新绿弥漫,花盛香飘,鸟鸣脆声,蝶萤振翅。
穿林打叶,官道之上泥泞溅起,马蹄踏过尘土飞扬,狂风漫卷砂石砾土,无垠平地茫茫扑扑,绵延不绝的群山湖泊徐徐展开,蜿蜒曲折,在云翳赤阳下,如同一幅亘古不绝的长图画卷。
此行天高路远,万马同奔,驰骋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