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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子夜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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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纵用了很长时间门, 才理解那四个字的意思。

她用了更长时间门……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到那时,陈纵已梦醒了,坐起身, 一通又一通地给子夜拨去电话。二十余通电话, 他都没有接。

电话打到最后, 只剩下毫无感情的女声:“对方暂时无法接通, 对方暂时无法接通……”

陈纵一遍一遍听着机械而重复的女声,听到手机没电, 听到出了一身身冷汗, 浑身冰冷。

她几乎不记得自己那几天是怎么过的。一整天一整天无法入睡,困极了, 偶尔能打盹几个小时,醒来便以为能刷新记忆, 回过神便重新拾起手机来看。

一条回复也没有。

子夜好像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样。

她一时冲动, 也想过偷拿子夜留给爸爸那张卡去寻他。可她虽然知道他公寓里头什么样, 港市偌大, 她上哪里去寻呀……

有时候做梦, 她病入膏肓,室友一个个到她病床前讲, 港市偌大,俊男靓女,人心易变。半年多了,该到分手的时候了, 你换人吧。

一觉醒来,她又有了新觉悟,试着发消息辱骂他。可她发现,到了这种时候, 她连骂他都没有办法做到。一再斟酌措辞,讲出口只剩下一条条质问,问他是不是移情别恋了?没关系,我能接受,只要你好好同我讲……我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到很久很久之后,子夜的离开带给她那种宛如蜕了层皮的痛早已烟消云散,愧疚却始终如影随形。她一度以为,子夜不愿同爸爸联络,甚至也是因为无法面对与自己的关系,他怕尴尬。

以至于她那时都想发消息给他,你只要回来,我可以当十八岁开始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陈纵终于还是没有这么讲。她蹲在墙角大哭了一顿。

哭完之后,彻底拉黑了子夜,接受了这个人到自己的生命里来一遭,又突如其来,无声无息消失了这件事。

痛彻心扉一场,也算脱胎换骨。

陈纵没有颓废太久,拉黑子夜之后,很快将自己调整过来。

“她爱上一个渣男,然后她被他渣了”——并没有什么好不能接受的。她落笔去写,补全了周复与年年的结局,近乎泄愤式地书写,塑造了一位她自己都不甚理解的“渣男”,以使自己来理解这个简单粗暴的Bad Ending。

她与子夜BE了。

她的痛苦有的放矢。可是奇怪的是,子夜走了,他这个人越发无处不在,带给她的影响,在她近乎于脱胎换骨的几载成长之中,始终如影随形。

吃鸭掌会想到子夜讲“齐王之食鸡也”,吃豆腐是“其叶恶臭,歉年人会采食”;嘴馋时,会想到“馋字从食,右部本意狡兔;人为口腹之欲,不惜多方奔走以膏馋吻”;下雨时,逛古都时,有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难免迷信时,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祀胜于德,原本是人的无奈”;当她看到无数可鄙可笑的庸人时,“你看这世上多少行尸,灵魂脱离肉身行走”……何止,何止。

子夜无声无息,浸透了她整个生命,构筑了她识文断字,立身于人的全副骨血。

最难最难的时候,爸爸远在他乡住进医院,她只身在家,被几个中年男人恶狠狠锤门。她坐在书桌前,平静地听那些往日里衣冠楚楚,酒席饭桌上接她敬酒,会慰问她功课作业的叔叔对她爸爸破口大骂。

她该害怕才对。

可有一道沉静而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告诉她,“别怕。”

然后陈纵推开房门,走出去,走出去……直面本不该出现在她生命华美衣袍之下的一道道烂疮。

她带着生命之中对子夜不可分割的恨与爱,义无反顾、无惧无畏地往前走,往前走,只身破开漆黑暗夜,穿过悠长的黑暗的隧道,终于立在阳光之下,长出满身的血肉。

二十一岁,爱情失败,父亲住院。学业耽误,大过处分使她求职路上处处碰壁。一事无成,最艰险的时候,陈纵从未疑心过自己前路渺茫,足不出户,也能在家愤怒地写作。

寻了几家出版社,有一间门出版公司编辑知道她没有工作,特意联络她,打了微信电话问她,你写得东西很有镜头感,调度仿佛电影,是某种难得天分。你有想过学电影吗?

自此投身这行,跌跌撞撞六年,至此总算杀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路。

也遇到过很好的人。

每一次当她终于以为自己走出子夜的阴影之中时,却发现,都不对,都不对。

阳光的人太肤浅直接,健硕的人显得粗苯……无论遇见谁,她总拿他们同子夜比。子夜有什么好?

她自己也克制不了。

到最后,每一段关系都虎头蛇尾,潦草收场,无一例外。

在这件事上,她始终懵懵懂懂,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在爱情这件事上寻找什么。

第二任男友是在报考电影学院复试时拍十五分钟短剧认识的,如今已有作品问世,获了小奖,也算半个行业前辈。那人带着满身爱意向陈纵奔来,走的时候哀恳绝望至极:“我只想让你爱我,很难吗?”

第三任男友是练英文时认识的华裔,阳光开朗,有健康小麦色皮肤。擅长游泳冲浪打沙滩排球,热爱一切户外运动,会在公共场合大方示爱。分手时,是,“你其实可以更性感可爱一点。”说直白一点,是怪她对他没有性|需求。

第四任男友是在美国认识的,后来她单方面突兀地中段了这段感情,没有任何解释。那时她第一次终于认识到自己要的不是什么感觉,而是非得某个人不可的时候,她不愿意再耽误自己和他人。对方在她在网上风评最差最差的时候,选择将这段感情挂上了网作为黑历史,骂她“渣”。

而早在去美国之前,她陪白小婷去庙里算过一次命。那时她已经和富二代离婚,带着一个女儿,又谈了场恋爱,预备第二次步入婚姻殿堂时,算命的说她,四十岁前结婚都会离。还说陈纵这辈子会在一棵树上吊死。两人的爱情谶言竟都应验。

意识到子夜的痛苦和困境,则有需要更多更多引线。

子夜来之前以及之后的一段时间门,她很羡慕白小婷,也很容易喜欢丁成杰这样的男孩子。白小婷一直以为她在凡尔赛,于是说出那番,“我们这种野种,只有羡慕你们的份。你又有什么好羡慕我们的?”

也是到了美国之后,陈纵才明白,丁成杰和白小婷,都长了一张没有被人欺负过的脸。

可是没有人疼爱的小孩,又有什么好“没有被人欺负”的?

她将这番话讲给合租的中国同学,她好奇地看着陈纵,讲了一句,“我第一次见你,也觉得你长了一张没有被欺负过的脸。”

所以,使她从唯唯诺诺的十二岁,长到如今的“没有被欺负”,中间门究竟多出的是什么?

再之后,则是某天上网,看到一则青少年自杀率最高的父母职业排行。排名第一是初中老师,虽然与子夜家庭解构没有什么关系,但她在评论里看到一条心理老师的解析:在心理发育的关键期,被那个阶段绝对的权威,从智力、德育与教育全方位的压制,不容任何质疑与抵抗。那个压制密不透风,没有任何纾解出口。

陈金生之于子夜的压制,何止是身心发育的三年,而是从外界到内部的,毕生的全方位的不容置喙的绝对权威压制。

陈纵后知后觉,感知到了子夜些许,惊出了一身冷汗。

二十四岁的某一天,《借月》改编舞剧大火,极偶然地,陈纵从电视上看到一条关于陈金生的采访。

他讲,“出版社看在我的份上给他四万册首印又能如何,至今卖出去几本?”

他讲,“作这些淫词艳赋,不如去写歌词。”

他讲,“脾气大,能耐小,白白耽搁几年光景,不知道为什么。”

他讲,“拿奖?我陈家祖上没积这种德。”

……

别有用心之人,不知为什么将一条对子夜的采访与他剪到一处。

主持人街头采访了很多漂亮名人,其中就有子夜。

问题是:“如果用一种东西来形容自己,你觉得会是什么?”

子夜的答案是:“一滩腐臭烂肉。”

他生得漂亮,所以真都像假。这街头采访,却也是奔着“漂亮”来的。

主持人异常震惊,全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血肉模糊的,带着腥味的答案。

像是开解或者安慰,又或者的举重若轻刻在主持人职业素养当中:“是烂肉,也是漂亮烂肉。”

子夜听罢笑了,觉得这说法牵强,“腐肉有什么漂不漂亮的?”

画面里,子夜眼中原本那种锋锐的光芒变得暗淡。他因此好像温和了许多,对待这个世界,以及对待他自己。

看到那条采访,陈纵心脏莫名钝痛。

不知刺痛她的是什么。也许是他的形容,也许出自他黯淡的神情。

再后来,她在网上搜索到谭天明与陈沪君的纠葛,渐渐懂得,果然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群人,早年摸爬滚打,吃过很多苦头。如今终于成了上位者,于是把早年的一切不如意,发泄到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晚辈身上。

有人从痛苦获得灵感,有人从爱欲获得灵感,有人借助香烟、□□、毒|品……有人诉诸暴力。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于是暴|力合法并且正义。

子夜伤在暗处,也许连邱娥华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如此种种,陈纵一点点更正她记忆中的子夜,终于于电光火石之间门意识到——错了。

从前她对子夜的理解,统统都错了。

“家庭是封建的余孽,父亲□□的魔王,母亲是好意的傻子……”

陈金生是什么?“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因为您,我丧失了一切的自信,反过来,得到的却是无尽的内疚感……”

“活着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强|暴,像《毗舍阇鬼》那样单刀直入的强|暴。”

“不曾想到他长至十四岁,早已经历无数遭真正的轮|奸。”

书上种种,包括周复与《毗舍阇鬼》,也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帮她解读了子夜。

你有试过被长辈集体霸|凌吗?

陈金生是他王国的暴|君。

那里还有佞臣与恶毒王储,还有一言不发、懦弱的后。

逃离文学,是子夜逃离父亲暴|政的唯一机会。可惜子夜,除了写文章,“什么也做不好”。

子夜应当恨这世界才对。

可他安慰她时常说,“这世界是不是也那么坏?”他破碎的灵魂挡住了世界的残酷,他从她身上看到自己仅剩的完好部分尚还活着。

原来陈纵从没有认识过陈子夜。原来世人从未认识过陈子夜。

子夜是被腰斩的残章,是望不见黎明的永夜。

“周复救了年年。”

“没有人可以救周复。”

他对她好,何尝不是一种无可挽回的,近乎绝望的自怜。

她想起他那夜的形容。

“头上花萎,衣裳垢秽,乐声不起,身光微暗,浴水黏身……天人五衰。”

她想起他陷于爱|欲时被围观的恐惧,在那一夜却消失了。

也许,也许,是他寻求解脱那一瞬的忘我?

那时她还未全然懂得子夜的暗淡,却已下意识地,试着如参阅一本晦涩古书一般去读懂他。

她看了网上许多《借月》书评,都觉得,不对,全然不对……陈纵渐渐意识到,能真正读懂子夜的,恐怕自有她自己。那时她为书写人物小传,剖析人物心理,试着读了一些影视语言的书籍,入门了电影这行,顺理成章地就这么走了下去,却也误打误撞,走上一条灵光四溅的天分之路。在这条路上,她成为她舞台生命不二的主宰。

“你”应当从台阶处走到阳光里,“我”应当从阴影中站到他的影子里。

穿过六年光景,陈纵头一次回过头,某一天第一次终于和黑暗之中那双眼对望,第一次终于读懂了他想说什么——

那一夜,他在跟她求救。

她为了求证这一点,回过头,在港市寻到他,她在街头,不错眼打量他,只觉得困惑非常。

预料之中他会颓唐,消瘦,眼下乌青一片,却没想到会这么……正常。

那时候她哭,心里全然想的是——

她以为他下辈子才投胎成人,没想到是此生。

陈纵有时也会和朋友聊起关于一个天才陨落的故事。

常常得到的是朋友的难以理解——

“生啊死的,不就是上一辈的精神压迫吗,哪有那么严重?”

那时候他们刚看完《汉密尔顿》的音乐剧。

顺着人潮走出百老汇,陈纵尝试同他人解释时也收获了自我的理解。

“有些人降生在泥沼里,比如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一生疾风劲草一样拼命植根于世,贪婪地汲取养分,活出奔流的血肉。

“世上还有一种人,干干净净地生下来,生得太平盛世,却被这污糟的世界从内里瓦解。

“世上唯一一具白窑瓷瓶就此灰飞烟灭,怎能怪他不如泥瓦钢筋能禁千锤百炼?”

真正伤害子夜的,从来不是来自于外部的皮肉之创,抑或全方位的精神瓦解。

最致命的一刀,来自于他对这世界与生俱来,超凡绝伦又异常灵敏的感知。

“天下无不是父母,焚琴煮鹤也是父母。”

她终于藉由拾来零零总总的瓷瓶碎屑,终于勉强拼凑出这个不算齐全的故事。

子夜在这世上最后一片绿洲避世。

那片绿洲,却永远不是他的乐土,而是他毕生无法摆脱的刑罚。

子夜腐烂一地。

陈纵代他植根于世,顽抗地活了下去。

常常有人说,她像一只拧紧发条的八音盒芭蕾舞姬,蹦蹦跳跳直到永远,不知痛苦,不知疲倦,真是奇怪。

也常常有人说羡慕她性格如此。

只有她自己知道,长成这副模样,需要腐烂一具血肉。

是谁讲的,电影奖项评选,往往与政|治运作、文化潮流追捧与当下热度炒作脱不开关系。

是谁讲的,电影如此,文艺作品也是如此,所谓品味有时也被上位者操控。

是谁讲的,真正或好或坏,或许只能等百年众人归西,抛却一切利益纠葛,方能被公平看待,等着死后评说。

是谁讲的,时运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也因此生不逢时是这世上尤其残忍的四个字。

可她不想。她不要等到暴|君死后,王国坍塌,成与败留待后人评说。

她想等陈金生活着时,让他亲眼见证自己王国里的规则失序,律法推翻重写。

时势造英雄,既然时势东流水,他的成功无法复制,那她就偏要生造出一个时势来。

陈先生,你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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