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人(上)
越是深入而彻底地去探讨一个命题,结果却越是不可抗拒地陷入反命题的误区中。
——上帝之声·年度经注汇编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神圣与世俗·第四纪谚曲杂咏
章十三画中人(上)
1
萨穆埃尔告诉书拉密,为何她的红发女仆一直在“培训”,指出其中的问题所在;但也不能为了避免问题而打发她们离开——就显得我们真实教会太软弱了。
他建议,每天早上,可以召唤她们、随便给点事做,比如去真实教会送个信;她们可以回大本营消磨时间,也可以跟资深的女仆学点东西。说白了,她们仍是军团的人,不会在她身边太久;不闹出事就谢天谢地了,真实教会也在帮她物色女仆。
书拉密点头。
他也欣慰地点头。
但他不会想到,书拉密的心里正炸开烟花。
——原来,双胞胎擅长打探消息,还可以为她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这事儿看似不优雅,却很必要,妙的是,也不违反她受教的原则:淑女们一起喝下午茶的时候,不都要“八卦”一番的吗?啥都不知道,还能聊啥呢?
因此,萨穆埃尔一告退,书拉密就喊来红发的女仆,开门见山地问她们有何发现;姑娘们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什么后厨里的偷鸡摸狗啦,大宅里时常出没的鬼影啦,小厮和丫头的眉来眼去啦……最终,都落脚在主子们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原本她们泡了茶,要书拉密评评她们新学的手艺,但一席话讲得口干舌燥,一壶茶全都自己喝了下去。
要扒完近两月的八卦,这点时间显然不够。而且,又有事赶着来:以撒阁下请求接见。
——以撒·亚伯拉罕,亚伯拉罕家族的嗣子。这时代,有“官方配偶”也有“官方嗣子”,作为礼仪性的职位,不是家族的二把手,也不代表就是家主的直系子孙或法定的继承人。但它仍然很重要,选上做嗣子的都是“后辈中的第一得意人”;对门先生来说,以撒就是祂本人不出席所罗门的朝会时、派去宫中代表自己的人。除却近期,祂在家里的时候较多,自从书拉密来到这里,她主要还是在跟以撒打交道。
长得好看,能说会道,风度翩翩……都是选择“嗣子”的标准。在这些方面,以撒跟门先生很像,又显得轻松惬意,没有那份来自序列顶端的压迫感。
以撒将书拉密请到楼下。仆人们正协力把那巨型的风景画摘下来,换成一袭蓝裙(伯特利蓝)的书拉密夫人的全身像。
更多的仆人往屋里搬进更多的箱子,在大厅中一一拆开。绘画,装饰品,各种类型、各种大小;最大的花瓶有成年人那么高,小巧的牙雕可以握在手里,重要的是,所有图案和造型,都以书拉密为主题……
她感到很……不舒服。
以撒一一指点,十分自得:
“夫人,您看这……看那……为您初入式定制的物品,差不多齐了……”
“还有没好的吗?”
“有些需要现做。比如,宴会上的蛋糕。”
她睁大眼:
“那种东西,也要做成我的模样吗?”
在她身后,双胞胎彼此对望一眼,都快绷不住了。
以撒保持不变的笑容:
“那会是最漂亮的蛋糕。”
这时,有侍从走近,附耳对他说了什么。他的神情顿时无比严肃。
“夫人,请跟我来,”他拔脚走向大门。
一位老妇人在一位年轻姑娘的搀扶下迎面走来。两人都身着保守的黑色薄呢长裙,戴着手套和遮阳帽,老妇人身板挺直、极其庄重,姑娘的裙子镶着勾勒线条的白色滚边,帽檐上簪了几朵绒花。
“芮蓓卡夫人,”以撒郑重地鞠躬、按胸为礼。书拉密也摇曳着屈膝行礼。
“……我只是路过、顺便瞧瞧,别这么如临大敌的,”说着,她昂首挺胸地跨过门槛,一边脱下手套、交给身边的伴女。盯着书拉密,审视片刻:
“……真是个可人儿呀。”
她微不可察地笑笑,拍拍书拉密的脸蛋。
以撒没一点松懈的意思。
“夫人,我们正要布置大厅,您知道,很快就……”
“不介意我提点儿意见吧?”
男管家,女管家,几位秘书,几名男仆……越来越多的人围聚在芮夫人身边,倒把书拉密落在了后头。另一位被落下的是夫人的伴女,书拉密小声问她的名字。
“……我叫素珊,”她飞快地补充,“大司铎萨穆埃尔是我的堂兄。”
书拉密笑了笑,对她更亲切了。
芮夫人提了一堆建议和指示,以撒都应了。末了,她在众人的簇拥下出门,书拉密和素珊一左一右扶着她的胳膊,把她送到车前。
“……这会是多么奢华的引荐式啊!”芮夫人感叹着,别有深意地瞥了书拉密一眼;“上一次这么盛大的,都快有,啊,快有二十年了吧?……”
车帘垂下,马车辘辘远去。“……她说的是撒拉·亚伯拉罕,我主的女儿,”以撒在书拉密的身边,轻声道。“不过,您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她点头。
当然不会在意啦。
门先生的女人,妻子也好、女儿也好——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2
书拉密有她在意的东西,多数人可能都无法理解——那些五花八门的定制品。
不妨这么解释:她擅长的一门课,是艺术鉴赏,因为对她来说,这是“神秘学”鉴赏。
——艺术从原始、蒙昧中诞生,音乐、绘画、雕塑、舞蹈……无不为了沟通于神、取悦于神、奉献于神。艺术家永远是偶像的崇拜者,创作就是“通神”的过程,而魔女是专精偶像法术的大师……
艺术家们一边想着她、一边去刻画和塑造的东西,天然地与她结成神秘学上的联系。从今往后,还会有很多人一边想着她、一边去欣赏和使用这些东西……理论上,都会成为她的“锚”……天啊,她才不想要这些奇奇怪怪的锚呢!
往好处想,等这一切结束,它们应该会被锁进最深的仓库里,以防触着某位夫人的霉头;可是不够,书拉密觉得,全部销毁才保险……
门先生应该不会答应。
交付期仅为两个月的大单,只有几位大师能接、敢接,其实都是学徒流水线的产物,不过,仍有几件闪烁着天才的微光。“……这‘水妖组画’,有点东西,”祂微笑颔首。
——水妖,用美貌和歌声诱捕行人的怪物。这组画一共三张,第一张,水妖坐在林沼中召唤过路的猎人。沼泽上长满美丽的水生植物,好像草地,实为陷阱,挂满浆果的灌木挡住了水妖的蛇尾,只在画幅边缘露出一点尾尖。
第二张,猎人失足掉进沼泽,水妖看着他挣扎死去。她的蛇尾完全暴露,猎人向她伸手,她也伸手——没有够到。
第三张,水妖把死去的猎人抱在怀里。
第一张和第二张都把水妖画成惊惶、害怕的表情;落难的少女向好心人求救,好心人落难了,少女努力去救,没有成功——完全不是有意害人的样子。
第三张。猎人冰冷的身躯和娇艳的花草灌木再次遮住她的蛇尾。她的指尖长出利爪,暗示她将开始进食,但她俯下的脸庞依然纯洁而悲伤。
水妖长着书拉密的面孔。
“……你瞧,这顶飘在水上的猎人的帽子,”门先生出声提醒,“折缝处的小小签名……桑哲洛,他的名字……”
祂回忆片刻,笑道:“韦罗大师的手下新来了一位徒弟,很有才气,的确值得看好……脸蛋也生得很俊俏呢。”
书拉密瞟了一眼。
她走向另一边。那有她更感兴趣的宗教题材。
耶利哥、或整个北大陆的宗教形态都深受从前神国的影响。她不知崇拜所罗门的教义怎么写,但这些赞颂所罗门的画作都很眼熟,比如,将祂画成一位年轻的牧人,“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一个常见的主题叫“牧人受膏”,先知或天使出现在一位牧人面前,往他的头上倾倒神圣的香膏油,宣告他被选为人民的领导者;吸引了书拉密的这幅“受膏”,虽然运用了宗教元素,却没什么庄严肃穆的气氛,画中,黑发黑衣的青年和金发白裙的少女并肩坐在苹果树下、百合花间,男的托着一枚又大又红的苹果,女的举着一只盛满香膏的瓶子,羊群环绕、言笑晏晏,好似一对交换礼物的爱侣。
少女精细地画成书拉密的模样。青年只有一道模糊的侧颜,笼罩着果树投下的阴影。
门先生走到书拉密身旁。
“……这幅画来自佩鲁吉大师的工作室。他是真实造物主的崇拜者。”
3
门先生没在家里待太久,因为芮夫人请祂去吃晚饭。
芮夫人在宫中享有事实上的亲王妃待遇。门先生敬重她,可能比对亲王本人还敬重一点儿。
祂一走,书拉密马上叫仆人把“水妖组画”打包,送进她的套间。至于那些宗教画,她管不了,芮夫人安排好了,要挂在宴会厅的醒目位置。
上完两节课,书拉密自己走回房间。经过拐角的时候,她突然停住。
拐角处有个小巧的置物架,平常会陈列一大瓶鲜花。但这天,架子上没有花,只有一个小小的瓶子,一手就能握住。
她拿起这个瓶子。
“艺术鉴赏”的要旨,是熟悉各时代的名家和工艺、风格和风俗种种,以便更准确地评估一件作品的真伪、年代和价值。这瓶子也算一件古董,不贵重,是光辉纪元神国下属企业的量产货,瓶底还印着生产批号。书拉密不明白,它有什么资格出现在这里……
然后,她注意到另一件事。
之前她要求打包的“水妖组画”,赫然地陈列在走廊的墙上。多半是仆人以为她喜欢、自作主张了吧,其实她打算,直接往床下一丢……
蓦然,她感到精神一阵恍惚。
下一秒,她就置身于一片浓翠的山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