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芭蕉(二)
庙会上的兜售颇见成效,钱家肉铺的生意更火。
钱敦甚是心喜,着人送信给钱禾,让她同池舟一起回来用饭。
“二十六。”
钱禾定了日子,那日是池舟休沐。说来好笑,他个工部观政,比正式授职的官员都忙,人家每月休沐五日,他只有三日,还得逢六。
打发走娘家人,钱禾开始准备归家的礼物并衣裳。忽然,见罗姨从西侧厢房搬着个竹笼出来,走两步,歇一步。
“还不去搭手。”钱禾瞥了正在倒茶的青桃一眼。
青桃立刻过去,同罗姨抬着竹笼去了前院,好一会子才回来。
“是公子的衣衫。罗姨说本该六月六晒的,但那日天实在好,便紧着把公子的书全部晒了一遍。”
闻言钱禾记起庙会那日归来时,宋琪往书房搬书本的模样,脸红挂汗,挽着袖子,扎紧裤腿,好似个力夫。
也不知他有多少书!
钱禾从窗户瞥了书房一眼,有些悻悻。
钱家也有书房,是钱敦修整院落时新盖的,主要是给孙儿钱鑫读书用,书架上放的都是启蒙类的书本,且不满。
钱敦一心想家里能出个举人,好一振钱家门楣,提一提钱家商户的地位。
可读书这事,分人,不是说想读就能读进去的。比如钱禾,作为家中老幺,钱敦一心补偿她在乡下所受苦楚,在她来京后就送她进了馆塾,可钱禾只读了一年,识字后就再不去了。
相对读书,她更喜欢算账。
“小姐,孙立来了。”青桃的话令钱禾神思归位。
孙立是来送银子并账簿的。
甜瓜、樱桃、鸭蛋、莲蓬、荷花、肥鸭,统共五百二十一两八钱六文。
钱禾扫了一眼账簿,无有差错,只收了整数,把那一两多银钱赏了孙立,让他打酒喝。
孙立一再拜谢,道:“肥鸭卖得好,第二趟的四百只一抢而空,过两天还得去趟莲塘镇。周萍家的怕是不够。”
“那就再选家,但品质不能降低,宁缺毋滥。”钱禾道。
孙立应着去了。
钱禾拿出二十两,让青桃去采买绸缎、香料,准备带回娘家。
青桃立刻去办。
房间剩下钱禾一个。她看着那五百两银子,不知为何,竟没了往日赚钱的欢喜。
按照这个速度,不算之前条石挣的,不出七月,一千两就该足数了。
池行之为何不多要些呢!
这个念头一出,钱禾只觉心惊,以至于到晚上跟他用饭时,都有些不敢看他。
“你,可是不舒服?没中暑吧?”池舟见她话少,忍不住问道。
“我很好。”钱禾硬着嗓子道,“对了,二十六那日,我爹让你跟我回家吃饭。”
池舟一怔,随即笑着应好,望着她,问:“可是特别的日子?”比如生辰之类,备礼好有数。
钱禾一听就明白,道:“就是吃顿饭!该带的我备下了,你别买了!就会乱花钱!”
“好,听你的。”池舟笑得更深。
一晃就到了二十六这日。
钱禾雇了车,带着青桃往家去。
“陈尚书也真是的,公子都休沐,还找他,工部就没人了么?公子也太好说话了。”
一大早,工部来人请池舟去顺天府衙,接替生病同僚,核对长河造桥条石数目。
池舟没有推辞,让钱禾先去,说自己事完直接过去。
钱禾没接青桃的话,靠在厢壁上,闭目养神,心下暗暗提醒自己:什么也不能阻拦他做官,他个官迷!
渐渐喧闹声起,热风吹进车厢,裹着种种香气。
钱禾吸吸鼻子,知道已到正阳门大街。
钱家肉铺就在这街上,她心下一动,让车夫转去肉铺。
她想看看生意到底有多火!
忽然,马车急停,接着就闻惊叫连连。
“死人啦!死人啦!”
“钱家牛肉吃死人啦!”
*
钱家肉铺前挤满了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钱禾挤进去,就见铺中地上躺着个男人,脸色青紫,一动不动,任掌柜的如何呼唤,也无应声。
“请大夫,快!”钱禾急道。
青桃立刻去了。
不一时,大夫赶到,试了试男人颈下,又掀开眼睑看了看,立刻摇头。
围观的人瞧见,登时嚷起来:“退钱,退钱!钱家肉有毒!”
说着就往铺里涌,钱禾试图劝阻,根本无人听她说话。
正乱着,一声锣响,里长跟保长到了。
“这儿谁做主?”里长问。
此时铺中就一个钱姓人,掌柜的、伙计都惊呆了,钱禾上前一步,“我。”
“人命关天,你跟咱们去府衙说话。”
里长将说完,黄大旺从柜台里转出,道:“这是我们家小姐,已经嫁人了,做主的是老爷,还有少爷。”
闻言钱禾一怔,刚要说什么,保长已吩咐保丁快去请钱敦过来。
等待的间隙,钱禾让掌柜的给买肉的客人退了钱。
一包一包的肉食堆在柜台,凌乱不堪。肉铺招幌不知给谁扯下,扔在铺前,上面满是脚印。
钱敦赶至,见此光景,震惊的脸色转为惶恐。
“爹爹,无事,咱们的肉,一定五毒。想来是哪里弄错了。”钱禾迎上去,搀住他,低声劝慰。
钱敦抿唇点点头,却说不出话。
里长见铺主已到,再不耽搁,让人抬上尸首,带着钱敦,去了顺天府衙。
钱禾要跟去,却被一只手拉住。
是陶珊。
她听见传言立刻赶来瞧看。
“阿禾,伯父一个人在里面就够了,咱们得赶紧打点才是。”
这倒是。
可顺天府衙并无认识的人。钱禾想了想,让青桃去货栈寻孙立跟郭老爹。
他们因条石事,跟衙吏打过交道,兴许能说上话。
“让他们直接去府衙,有信来报。”钱禾跟掌柜的支了十两银子,交给青桃,“该用用,不够回来取。”
青桃拿着银子,忽地压低声音,道:“小姐,公子在府衙。”
钱禾以指压唇,“他是亲属,回避还来不及呢,咱们自己办。”
青桃怏怏去了。
钱禾捡起招幌,让伙计把柜上肉食全部晾好,小心生虫,把黄大旺把厨下生肉全部做成腌肉,又派人去跟各屠户家送信,近日暂且不用肉。
众人领命,各自去办。
看热闹的人也慢慢散去,陶珊陪着钱禾入铺中坐定。
钱禾这才问掌柜的,到底怎么回事。
“回三小姐,真是怪了!”
掌柜的惊魂未定,声音打颤道,“那人要了两斤酱牛肉,切成片,拿到手,立刻就吃,那样子就跟八辈子没吃过似的。可就吃了两口,人就倒下了!把客人吓一大跳。我当时正在柜上收银钱,赶紧去瞧,一点反应都没有。”
钱禾道:“他买的哪片肉,拿些来。”
一个伙计捧了一碟牛肉片,放在钱禾面前的八仙桌上。
钱禾立刻拿了一片放进口里。
“别吃啊!”陶珊急道。
“钱家的肉要能吃死人,这铺子早关了八百回了。”
“要是有人在肉里动手脚呢?”陶珊低声道。
掌柜的立刻否认:“不会!今早我们喝的牛肉汤,要有事,铺里人一个跑不了。”
这就怪了,那男人怎么就死了呢?
钱禾揉揉眉心,忽地记起陶香居生意也很忙,便让陶珊回去打理。
“放心,有事我会寻你的。”
陶珊刚走,青桃进来,说那车夫还在等着。
“忘了这茬!你带他去家里,告诉母亲,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意外,我在等消息,稍后再回去。”
*
半个时辰后,孙立带着消息进了肉铺。
只有两个字:放心。
“池状元身边的书童说的,他本来要自己来见三小姐,见到我,就请代转,他陪着池状元去了仵作间。”
闻言,钱禾一怔:他怎么不避嫌了?
哦,验尸需要苦主与凶主都在场,他可是作为凶主一方去的?
想到验尸,钱禾又记起那男人,他怎么就死了呢?
若是身有顽疾,突然发病,那可真是铺里倒霉。若不是的话……
汗水濡湿了衣衫,钱禾浑然不觉,她已陷入深思。
忽然,面前一暗,一双皂靴赫然出现,靴面垂着青袍。
钱禾眨了眨眼,抬头迎上一双长目,目光炯炯。
“如何?”
池舟在她对面坐下,倒了杯茶给她,她的唇干白白的,裂了皮。
“是痨病。牛肉无毒。”
钱禾松了一口气,还真是触霉头!
“那我爹爹?”
“岳丈回家了,近日不可离京,苦主尚未露面,赔偿银款尚未议定。”
钱禾听着,点点头,忽又摇头:“苦主还没露面?这怎么可能?沸沸扬扬闹到现在,京城怕是都知道了!”
“不错,这正是奇怪之处!”池舟道,“时下天热,尸首放不住,又关涉罪名,姜大人接报后,立刻四处张榜,寻人认尸,然直到验看完毕,也无人认领。”
言毕一阵沉默。
此时正是未时,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尽管窗扇大开,铺中仍是闷腾腾的。
汗珠顺着额角滑下,钱禾随手一抹,“看来,又有人打这铺子的主意。”
肉铺死人,尽管是意外,那也是大忌。不知真相的人,只会以讹传讹。若就此生意不振,关门是早晚的事,到时候,这铺子想不转手都不成。
池舟望向她,“何人?”
“很多,具体是谁,不知。”钱禾端起茶盏,一口气喝完,“之前一直有人要买这铺面,都给我爹爹推了。”
她捻了捻手指:“不过一间铺子,至于么?”
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判断。
池舟想了想,道:“正是伏中,岳丈歇歇也好。把现有的肉处理了,等结案再说。”
说着,目光落在账房门口,那里有低低的声音,很快就见掌柜的同黄大旺出来。
“三小姐,这是今日账目,您看看。”
铺中规矩,日清月结,钱禾出阁前,做惯了的,此时钱敦不在,她看也是一样。
“对的。”钱禾扫了一眼,把账簿还给掌柜的。
“三小姐,这么多肉,放着不行的。”黄大旺道,“腌肉还能多放些日子,柜上的不行。”
“自己吃。”
说完,钱禾起身,看一眼池舟,“我得回家一趟。”
“我跟你一起。”他立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