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芭蕉(九)
池舟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双眸紧闭。榻侧小几的铜盘里,扔着把匕首,鲜血淋漓。
刘大夫把他的手放回被下,冲小徒弟点点头,走出外间。
焦急等待的钱禾立刻问道:“人醒了?”
适才从客寮出来,池舟不想惊扰游客,拉着钱禾从后门出卧佛寺,一路疾奔,幸好离寺不远就有医馆。
但到底是扎在胸口,一入医馆,人就晕了过去。
“没有那么快。”刘大夫坦言道,“取刀晚了些,万幸无有伤及要害。静养一个月,当痊愈。不过今日,最好留在馆内,以免夜间反复。”
钱禾应允。
刘大夫便去开化瘀止痛方子,小徒弟端着铜盆从内间出来,盆内是暗红的血水、纱布。
钱禾瞧见,心头揪紧,十指微微颤疼。
“我可以去看他吗?”
“夫人请。”
钱禾定定神,掀起蓝布帘,进了里间。
“池行之,池行之。”她小心地唤道。
榻上的人一应未应,就那么静静地躺着,纹丝不动。
后背寒毛陡立,钱禾下意识地去试他鼻息,若有若无,她心骤然紧跳。
“池行之,你说不弃我的,你要说话算数,啊!”她颤声道,手无力滑下,落在他颈上,指尖忽地一抖,似有搏动。
她赶紧又试,确有微微跳动。
啊!她提着的心拧紧,鼻子发酸,再站不住,缓缓坐在榻下,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大,她两只手才将将包住。
以前他拉过她很多次,紧紧的,很有力,可此时绵软,冰凉。
钱禾握着,泪珠滴落,思绪翻滚。
*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急步而入。
钱禾回头,见是陶珊与铁万。
他们两人一直在寺中赏看桂花游玩,直到日中才回偏院,想请池舟、钱禾共用午膳,可不见二人踪影。
一打听,这才得知池舟出事。
两人立刻寻来。
“阿禾,你还好吧?”陶珊近前,拉起钱禾上下打量。
“我无事。”
铁万大踏步走到榻前,掀开被子,见池舟胸前裹紧纱布,眉头顿时皱得更紧。
“当真是悦安公主?”铁万问钱禾。
陶珊急道:“你说什么呢!公主殿下娇娇弱弱的,岂会动刀动杀!”
“若非她,谁能伤得了池行之!”铁万望着钱禾,眸色暗沉。
钱禾点头。
铁万转身就走。
“站住!”钱禾急道,“你要替他出气,找我好了。他是替我挡的刀。”说着,示意陶珊拦住人。
陶珊立刻小跑过去拉住铁万。
“你莫冲动,那是悦安公主,当今圣上的宝贝女儿。”
陶珊说着,心下快转,又道,“这事吧,源头在池状元!他若应了驸马之选,公主也不至于为难阿禾。”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铁万心头一动。他了解池行之,他不是任人宰割之辈,他受这一刀,固然是救钱禾,但也是给公主一个交待,一刀两断。
“都说皇家无情,这悦安公主倒是个痴情种子。”
说完,陶珊惊觉失言,赶紧扯开话头,“怪道那些甲兵都走了,原来公主殿下离开了。但愿她不再犯倔才好,池状元可还要在朝廷做事啊。”
闻言,钱禾看了榻上人一眼,暗道,你不是要做官么,那就快起来,做给他们看!
这时刘大夫的小徒弟端了汤药进来。
铁万刚要接,钱禾道:“我来。”
她端过碗,坐在榻侧,小心地喂他。
然他并不张嘴,铁万见状,过来捏住他下巴,强迫他开口。
“你轻点儿。”钱禾急道。
铁万瞥她一眼,没说什么,他这时才发现她脸上的泪痕,心头那怒火顿时消绞不少。
喂完药,钱禾让铁万、陶珊回去。
“大夫说了,过了今晚就能回家。没事的,你们放心。”
“此事,就咱们三个知道,好么?”
池舟拒绝驸马之选,已是闹得沸沸扬扬,令圣心不悦,若再跟悦安公主牵扯上,虽然公主理亏,但依着圣上那护犊子的心,不定如何整治池舟呢。
陶珊那头还有父母盯着,确实也不能晚归,铁万也得回镖局听禀事务,两人遂一同离开。
*
铁万、陶珊走后,宋琪便寻了来。他今日没跟来寺中,而是在帮罗姨买布料,准备冬衣。
看看天晚,特意备了肴馔去工部值房送给池舟。
谁知,池舟未归。
他不放心,立刻来卧佛寺迎接,半路遇见铁万,这才知道池舟在医馆。
“夫人,您去歇息,我守住公子就是。”宋琪低声道。
灯烛下,池舟的脸依旧苍白,钱禾也憔悴很多。
“无事。”钱禾摇摇头,坐在榻侧不动。
不知为何,宋琪忽地记起了雷公庙躲雨时的情景。那夜,池舟坐在钱禾身侧,半步不离,现在两人对调。
似是好事。
他没再坚持,只是请钱禾多少用些饭。
“夫人,您得吃,您有力气,才能撑住公子啊。”
理是这个理,奈何钱禾实在是无有胃口,只吃了一块红豆饼就算了。
“我在外面,夫人有事唤我。”宋琪又看一眼池舟,这才退了出去。
夜半,钱禾惊觉池舟手出汗,她立刻请刘大夫诊视。
“无碍,是汤药之故。但须换身干衣。”
闻言,宋琪立刻去寻估衣铺买衣衫。
钱禾拿了干布巾,替池舟拭汗。
脸,脖颈,钱禾的手一顿,至今,她并未见过任何男子的躯体。
可眼下,她抬手解开了他白衫的系带。
白如雪的肌肤映入眼眸,腹肌紧实,后背宽厚。若不是刺伤,他当身无瑕疵。
钱禾轻轻按上那纱布,心中说不出何种滋味。
她继续替他拭汗。
长腿,长足,倏地指尖一跳,她看着那截窄腰之下,心又狂跳不止,耳后烫如火烧。
“怕什么,他是病人,需要照料。”钱禾把心一横,抿紧了唇。
宋琪捧着衣衫进来,见夫人坐在榻前,额头汗出。
“夫人,我这就替公子更衣。”
“我来吧。”钱禾接过衣衫,没有抬头,“你快歇着吧。”
宋琪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钱禾又说了一遍,让他早些歇着,明早雇辆马车。
“是。”
替池舟换毕衣衫,钱禾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胳膊酸疼得很,心里却莫名松快。
一松,疲乏上来,眼皮打架,她坐在榻侧,迷糊睡去。
*
鸡叫一遍,池舟睁开了眼,四周昏暗一片,榻侧小几上的蜡烛静静烧着,烛泪流了两道。
他的手很暖,似被什么拢着,他侧首去看,就见手被捧在两只白嫩小手里,小手的主人正靠在榻侧昏睡。
这是他第三次见她睡觉的样子。
还是蜷蜷缩缩的,一幅怕冷的模样。
他忍不住想把被子给她盖上,于是试着起身,结果扯到伤口,疼的“嘶”了一声。
她立刻睁眼,急急来看他,却登时愣住。
他正望着她,目光炯炯。
“池行之,你醒了?”她试探着问,一面问,一面抬手去抚他的脸。
他以颊蹭蹭她手心,轻声道:“无事了,放心。”
钱禾立刻笑了,不由自主地探身抱住他,哽了声音:“太好了。”
池舟心头猛跳,忍住伤口疼,抬手回抱了她,轻轻的,又紧紧的。
良久,钱禾才反应过来,急道:“你的伤!”
她松开他,立刻看视,还好,无有渗血。
一抬头,见他正望着自己笑。
钱禾耳朵莫名又热,她移开目光,道:“喝水吧。”说着就要去倒水,手却被攥住。
“你,你松开。”
那手却攥得更紧。
“再睡一会儿,天还不亮。”
钱禾浑身一颤,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你再睡一会儿呀,昨晚没睡好吧。”池舟看着她微肿的眼皮,一手拉开被子,“盖好被子,好好睡一觉,天亮我喊你。”
她刚要拒绝,哈欠却出卖了她。
“过来呀,这榻够宽。”池舟一面说,一面摇了摇她手,“我没劲儿,你听话,好么?”
钱禾看着他,不及细想的,腿已到了榻前。
等她回过神来,人已躺在榻上,手还被他紧紧攥住。
“你也睡。大夫说,要将养一个月。”
“嗯。”
说话间,汹汹睡意袭来,钱禾安然入梦。
*
铁万坐在医馆堂中,时不时地瞧那内间蓝布帘子一眼。时已过辰,这人怎么还没有动静?
他昨晚夜半赶了过来,守在馆外,明明听见池舟醒了,可今早来看,内间门已关,刘大夫说,要等病人睡到自然醒。
宋琪在一侧立着,不时看看馆外马车。
终于,在车夫来催问第五遍时,那蓝布帘子动了,钱禾步了出来,眉眼舒展,脸飞红晕。
“夫人,公子他?”
“已经醒了。咱们用些饭菜,即刻回家。”钱禾目光灼灼,但不看宋琪。
宋琪立刻去拿食盒。
钱禾又瞧见铁万,不禁吃了一惊:“你……”
铁万瞥她一眼,径直进了内间。
池舟已穿戴齐整,坐在榻前,唇角含笑。
“你傻乐什么?”铁万没好气道。
“捡了一条命,不该高兴么?”池舟道,眼底笑意更深。
她又抱住了他,就那样抱住他腰,睡了两个时辰。醒来还不好意思,但却没有急急下榻,反倒是又确认他真的清醒,这才替他梳发,更衣。
当她立在他面前,帮他系束带时,他忍不住拥住她,听见她慌乱的心跳,他忽地就明白了何为“体贴”。
铁万打量着他,“我看你是迷心疯了!再有下次……”
“没有下次。”池舟斩钉截铁道,“我会保护好自己,还有更多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