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黄橘绿(六)
三山镇只有两个小村,就在橘林附近,池舟与钱禾策马,半个时辰就走完了,他们立刻赶往大岭镇。
大岭镇也种柑橘,就在沿着跟三山镇交界的那一大片岭地,青枝翠叶间,朝阳的橘子正在变黄变红,仿佛一盏盏的小灯笼,煞是好看。
但无人采摘,只有鸟雀叽叽喳喳地在林间飞进飞出,池舟他们策马穿林而过,惊起阵阵乱鸣。
两只杂毛土狗在碎石路上追逐打闹,见到人来,慌忙跑开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瞅看,不吠不叫,还直摇尾巴。
钱禾瞧见只觉好笑。她勒马,左右瞧看,还是无有人烟,自从进入大岭镇地盘,走这么久,居然一个人也没遇见,难道这村镇是空的不成?
池舟亦是纳闷,可户房簿册上明明登记着“大岭镇四村三百四十一户,丁壮七百九十五人”,那么人都到哪儿去了?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解惑,而是寻水。
赶路多时,他们一行人都口渴难耐,然就是不见茶棚,只好就近入个村子讨水喝。
谁知连着几家都是锁门闭户,直到进了个窄巷,才瞧见位白发老婆婆,坐在门外绣活计,身侧一簇红艳艳的鸡冠花。
钱禾第一个下马,禀明来意,并拿出碎银,以作水钱。
那老婆婆不收,让她自己去巷尾的深井打水喝。
“就是那儿,有小狗的那儿。”
此时巷内并无他人,四个扮做行商的镖师便跟了上来,听了这话,两个镖师提步去了井边,很快就提了一桶水回来。
“婆婆,能借几个碗吗?”钱禾又道。
“自己取,厨下有。”老婆婆手下针不停,只是侧了侧身子。
钱禾一怔,民风淳朴至此么,对外人毫不防范!难道这就是永淳县名字的来历?
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那空荡荡的院子,空荡荡的厨房,倒也不值得防备。
钱禾取了七只大小不一,还有豁口的碗回来,先盛了一碗水给那婆婆,他们六人才开始喝。
婆婆这才正眼瞧看他们。
池舟放下碗,拿青丝帕擦擦嘴角,问婆婆这附近怎都无人。
“割甘蔗呢。”
大岭镇也缺水,无法种稻谷,镇人无法,纷纷外出桂林府务工,秋天割甘蔗,夏天割稻子,虽是背井离乡地辛劳,但能吃饱饭,还能攒下两个钱。
“柳州府也有甘蔗呀,怎么去桂林那么远?”池舟又问。
“府尹大人不让,说我们是饥民,去了就会不走。”
老婆婆哼了一声,“真是门缝里看人。不过也好,桂林府是远了点儿,但给的工钱高,做熟的人家,一年还给两身衣裳。”
闻言,钱禾这才发现,婆婆身上的衣衫虽旧,但洗得很干净,无有补丁,脚上穿着布鞋布袜。
池舟却是慨叹,一岭之隔,求生之路迥异。
三山镇以橘换米,守着祖祖辈辈的山地,清贫异常,大岭镇以力糊口,置家园于不顾,但小有盈余。
到底哪种好,他一时分辨不出,但感万分心酸。民生多艰,民生多艰呐。
基于此,是夜他们没有借宿民家,只是寻了间古庙落脚。
镖师们去打了几只野兔、野鸡回来,烤熟了分食果腹。
池舟吃不下,只推不饿。
钱禾明白他的心事,也不好劝,劝也没用,只是从腰袋里拿出剩下的两颗硬糖,悄悄塞进他嘴里。
“一定有法子的,你别急,啊!”
池舟握紧她手,轻轻点了点头。
*
第二日,他们早早上路,此去南竹镇,二百多里,都是崎岖山路,一日是赶不到的,但宿头得寻一个。
这不单是为钱禾,她个女子,需要好好歇息,他们几个男人,也得好好梳洗,剃剃胡子,不管前路如何,基本的仪容体面还是要有的。
是以他们马不停歇,连尖也不打,一口气赶出八十里,前方出现一座大山。
“咱们是继续走呢,还是寻地歇脚?”钱禾瞧着那山,问身侧池舟。
吁,池舟停马,从怀里拿出永淳县舆图,发现这座山名小角山。
山后二十里有村落,名东竹村,是南竹镇五村之一。
二十里,池舟看看日头,已经未时,抓紧时间的话,日落前能到。
“走!”池舟示意后面的镖师们跟上,一挥马鞭,率先奔了出去。
一行人正走着,忽然,哗啦一声,就见几块不小的碎石从小角山上滑下,落在路中,差点砸到池舟坐骑马腿。
幸好池舟反应快,一个纵缰,那黑马就抬蹄跳了出去。
钱禾在后面瞧见,惊得心跳到了嗓子眼。
适才见山路变窄,众人连成一队,不疏不密地跟着池舟前行,池舟却要求拉开五米的距离,待他走过,众人再过。
这本是为防备外侧崖路坍塌,谁知反躲过了山上滚石。
钱禾定神的工夫,四个镖师已到了近前。
“公子,我等上去看看。”尽管池舟已是官身,但镖师们还是习惯旧称,觉得亲切。
为首的镖师叫杨新,说着,按了按腰后藏刀。
池舟看看那几块落石,又看看山上,只见墨绿丛中,似有人影闪过。
是巧合,还是故意?
若是故意,一击不中,当有后手才是,比如暗箭,可他都停马有一会儿了,却毫无动静,难道是诱敌之计?
高山密林,确是动手的好地方。
想到这里,池舟道:“无妨,咱们赶路就是。”
说完,策马走到钱禾身边,伸手把人抱到了自己马上。
“啊!”钱禾一惊,耳后发烧,还有这么多外人呢!
池舟却顾不上这些,只是低声道:“接下来会加速,你坐稳了!”
“可是有贼人?”钱禾心又提了起来。
“不知道,以防万一。”
众人复又上路。
池舟连连加鞭,黑马撒蹄狂奔,引得后面的青花马也起了性子,紧追紧赶,四个镖师亦是铆足了劲,再怎么说,也不能被两人一骑甩得太多。
马快风急,钱禾本能地往后靠,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清晰地落入耳中,她忽然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也不错。
池舟只当她冷,双臂更紧地箍住她,恨不得转眼就到目的地,于是挥鞭更急。
好在一路甚是顺畅,再无滚石等事,他们赶在酉初进了东竹村。
*
炊烟袅袅,灯火明亮,东竹村的气象与前面数村截然不同。这里喧声笑语不断,食铺酒馆林立,要不是池舟早说它只是个村落,钱禾会以为进了巨镇闹市。
他们进了家名“竹鲜三味”的饭馆。
馆中只一道菜,冬笋猪骨汤,一煲汤配两碗饭,刚好够两人食用。
钱禾甚是纳闷,明明就一道菜,为何敢称“鲜三味”。
老板似是听见她的腹诽,笑道:“客官,单冬笋一样,就鲜美无极,这是今年第一批冬笋,再加上砂锅高汤,入味猪骨,鲜掉牙嘞!”
闻言,钱禾拿小勺尝汤,汤入口,她就怔住,好喝,比她最爱的京城四宝楼金银老鸭汤还好喝。她不再他顾,埋头喝汤。
池舟等人亦然。
镖师们食量大,又饿了小两天,一煲自是不够,四人又加了四煲才足。
饭毕,镖师杨新问老板,何处可以歇宿。他们本要寻客栈,但一直没瞧见,便先来填饱肚子。
“后面就可以歇。”
原来这些饭馆都是村人就着自家门面开设,后面就是住处,跟城里前店后坊的商铺差不多。
“你们吃饭,再住宿,宿钱只要一半。”老板又道。
还有这等实惠?
不过钱禾他们已是累极,顾不上多问,当下要了三间卧房,拿热水泡脚洗面后,早早安置。
一觉到天明。
钱禾睁眼,就见池舟正坐在桌前看永淳县舆图。
“醒啦?”听见床上动静,他抬眼望去,对上她慵懒的目光。
“今天能到南竹镇上吧?咱们快赶一赶。”她起身穿衣。
“不急,先把这五个村子走完,再去镇上。”
南竹镇五村,即东、西、南、北、高竹五村,村如其名,皆是种竹为业。
时下冬初,正是伐竹季,不少客商来此买竹。
咔咔,嚓嚓,脆耳的刀砍声不绝于耳,但路上并无车马。
这可怎么运啊?
钱禾瞧着,疑问陡生,便趁着村人歇息的空档,向前讨教。
“滑下去。”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打量着她,又看看池舟,“客官也要买竹子吗?”
“我们看看。”钱禾实话实说。
“跟我来。”
少年带着两人攀上竹林高处,指着西向的一道斜坡道:“从这儿把竹竿滑下去,下面有人接,再拖到茶茶河,顺河漂到灵云县,就能造纸啦。”
钱禾往斜坡下看,果然,人影幢幢,时不时地还有笑声传来,但哪有河的影子?
“河在哪儿呀?”她问。
不等少年回答,池舟开口道:“在西竹村外五里。西过灵云县至南宁府,东过大角山,入角县,属广东府。”
正说着,就见个七八岁的女童手拎竹筐来给少年送饭,少年喊女童阿妹。
钱禾习惯性地就要拿糖,可一摸腰袋,空空如也,只好作罢。
女童羡慕地瞧着钱禾,目光盯住她腰间的梅花香囊。
钱禾想了想,从香囊中取出两粒香丸,递过去,女童接着嗅嗅闻闻,就要往嘴里放,钱禾赶紧拦住。
“阿妹,这是闻的,熏也行,但不能吃。”
女童点点头,也不说话,转身就跑了。
“哎——”钱禾有些抱歉,这梅花香囊是隋巧娘做的,眼下并无寻出,她不能送给她。
少年从竹筐里拿出两个肉粽,请池舟、钱禾吃。
两人说用过早饭,请他自用。
那粽子冒着热气,热香扑鼻,钱禾好奇地道:“这竹筐还能保温?”
少年一愣:“有瓦罐啊。”说着,把竹筐盖子拿下,一个黑瓷罐露了出来。
“编的真好。”钱禾恍然,她女红不行,对巧手巧匠特别佩服,见那竹筐跟瓦罐完全贴合,简直就是量罐编筐,喜欢得很,忍不住问,是何人所编。
“我。”少年道。
“你?”钱禾不信。
“不止我,我们这人都会。”少年淡声道。
钱禾心下一动:“除了竹筐,还能编别的吗?”
“怎么不能,想编啥编啥。”
话音未落,那女童又跑了回来,小脸红得如橘果,眉开眼笑的,冲钱禾摇了摇手。
钱禾大惊,只见那小手里拿着个竹笼,梅花形,跟她腰间的香囊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