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戴雪(十七)
“面具,面具,生肖面具,一个五文,三个十文。”小贩们挑着担子,沿街喝卖,引得不少路人驻足挑选。
元宵节乃新年第一个月圆之夜,可彻夜赏玩,许多女子都会走上街头,内中不少人不愿被人窥看了去,就会选戴面具。
钱禾一入永淳县城,便听见了那吆喝声,当即也给家人各买了一个。她倒不是怕偷窥,而是担心不便,毕竟他是一县之主,赏灯时给认出来,怕是会引起围堵。
“真要戴这个?”
回到家,钱禾把面具拿给罗姨、青桃,罗姨笑言自己个老婆婆,还学小姑娘戴面具,才会引人觑看,以为哪里来的老妖婆。
青桃也说不用戴,因为她不打算上街看灯。
“人太多了,夫人,挤来挤去的,还得小心头面衣衫,逛一晚,得歇三天。”
钱禾不以为然:“一年一次的灯节,不去看多可惜。咱们还没见识过永淳的花灯呢,怎么也得去开开眼。”
罗云儿无比赞成:“这儿的莲花灯特别好看,很多外县人都会赶来看。去看嘛,我带路。”
正说着,院中人影闪动,却是池舟归来,宋琪、谢飞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各色彩灯。
钱禾笑着步出罗姨厢房,问池舟:“今儿才十二,就要挂灯?”
没想到她这么快回家,池舟怔然停步,宋琪插话道:“公子想给夫人个惊喜,让我等务必在十四前挂好灯,如此,您一回家就能看见灯火万彩。”
池舟轻咳一声,宋琪赶紧止语,往仓房走去,谢飞随着他,却是放慢了步子,悄悄看了眼钱禾身侧的青桃。
青桃垂眸,低声问钱禾,可要布饭。
钱禾点头,青桃立刻同罗姨进了厨房,罗云儿知趣地去帮忙。
院中剩了两人。池舟上前,牵住她手,含笑问她累不累。
“累啊!累得都走不动,你背我!”她拧了拧眉毛。
池舟又是一怔,钱禾吃吃笑出声来,低声道:“傻瓜!说什么你也信!”
“舟奉夫人之言为圭臬,岂敢不遵!”说着,他就要蹲身,钱禾赶紧拦住,拉着人进了内院卧房。
“你戴这个!”钱禾拿了个兔形面具,在池舟面上比划,不禁笑得更灿。
池舟倒是面不改色,径直接过戴上,悄声道:“大兔子在此,小灰狼何敢来!”一面说,一面伸手展臂,如兔跃奔,把钱禾笑得弯了腰,差点站不住,给他一把抱在怀里。
“小禾!”他掀起面具,咬着她耳朵唤她,那滚热的气息烫得她浑身颤栗,忍不住扭头,轻啄其唇。
他立刻噙住她,一点点探入。
心跳乱了节拍,喘息变得急促,钱禾紧紧勾住他,任自己在他的气息海浪中浮沉。
良久,他才松开她,拿出青丝帕,轻轻揩拭她唇角,又替她整好衣衫。
钱禾回过神来,问他元宵夜可方便赏灯。
“十五夜我在衙门当值。”元宵佳节,从十四到十六,连续三天举城同欢,可安全防护也甚是紧要。五房胥吏都有家小,池舟便选了最热闹的夜晚值守,让属下可与家人欢聚。
说完,池舟有些歉然地望着她,谁知她一点儿不恼,一幅早就料到的神色。
“那咱们十四去赏灯,如何?”钱禾戳戳他头顶的小兔子,笑道,“我好容易买的,怎么也得戴一次!”
“好!”
于是十四这日,全家早早吃过晚饭,乘着月亮升起,上街赏玩。
*
街上甚是热闹,人流如织,灯火耀天。
诚如罗云儿之言,最多最好看的便是莲花灯,各色各样,令人眼花缭乱。
钱禾看了半天,忽然瞧见个鲤鱼灯,红红的,胖胖的,好不喜人,立时就追上去看。
这时不知谁喊了声“知县大人在此”,喧嚣的人群瞬间涌来,把池舟团团围住,高呼“大人,大人”。
钱禾好容易站住脚,急忙去寻家人,只见青桃搀住罗姨,被挤到大后面,谢飞在旁极力护住二人,宋琪则在对面,正努力挤进人群,想帮池舟一把,而罗云儿在前面,给个卖糖人的小车挡住,根本过不来。
还好,都在。
钱禾目视诸位,示意大家顾好自己,她则退后两步,隐入一家商铺廊下。
此刻众人都只想看知县大人,纷纷向前,这路边倒是清净不少。
可也走不动,只能等人潮散去再说。
忽然,钱禾目光一顿,只见斜对面,谢翠翠正跟赵德猜灯谜,两人肩挨着肩,盯紧谜面,全然不顾喧闹人群。
怪道今晚翠翠没来家中用饭,原是早有良约。甚好!
钱禾默默收回目光,正要去看自己的良人,忽听有人唤她。
“阿禾!”
一个人慢慢走近,白袍瘦影,眉间红痣,却是王睿。
“睿哥哥!”钱禾脱口道,“你怎么在这儿!”
王睿在离她三步处立定,浅浅笑道:“来看看你!”
“阿禾,你还好么?”
“我很好!”钱禾直言,一面瞧看左右,她个知县夫人,之前在凹里村被不少人见过,要是给人瞧见她跟个外男交谈,不定怎么传言呢!
只见几个壮丁立在周围,悄悄把人群隔在两人之外。
“我的暗卫,无妨!”王睿上前一步,“能摘下面具吗?”
钱禾悄悄后退一步,心下暗惊,他居然隔着面具认出了自己。
似是解答她的惊疑,王睿又道:“适才在那莲花灯前,我一看背影,就认出了你!”
他的阿禾妹妹!
钱禾拉起小兔面具,低声道:“王参将好眼力!”
闻言,王睿面上的笑容灰飞烟灭,但他不死心,还是说出了此行目的。
“阿禾,我是自由身了,马上升任副将,你愿意跟我回河州么?”其妻柳小姐于年前十月亡故,柳都督对这个女婿甚是愧疚,于是力保。
“可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钱禾暗道,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她的心小,只能放一个人。
于是她立刻拒绝:“我已是池家妇,这辈子都是池家人。”
说罢,急急去寻池舟,却见人群已经散开,他也不知所踪。
钱禾心提了起来,转身就走,刚走两步,一脚踩上块砖石,一个趔趄,看看必要扑地,忽地被一只手稳稳搀住。
熟悉的气息,她抬眼,果然是他!再看,他就立在廊下!
“你故意的!”她气得甩他手,自是甩不开。
“他远道而来,我不想打扰你们说话。”池舟小声道。
“你可真大度,你就不怕……”
“怕!所以隐在这,时刻准备捉你回家!”
钱禾瞥他一眼,见他还带着个呲牙咧嘴的小猴面具,语气却是可怜巴巴的,忍不住就笑了。
一笑方记起故人。怎么说,王睿也是远道故人,之前的那些恩怨她也早就揭过了,不然也不会唤他“睿哥哥”。
于是回头,想对他说声“保重”,谁知并无人影,连那些壮丁也不见了,只有熙攘人群。
钱禾愣住,仿佛适才所见只是一场梦。
“他走了,应是走的北门,那边人较少,要去追吗?”池舟问道。
“不必,他得上任,如此就好。”
王睿此去,一直镇守北疆,再未与钱禾见面,后娶当地妇人为妻,育有两女。
钱禾拉住池舟手,看看天上月亮,只见月辉清清,甚是温柔,不禁笑笑:“咱们慢慢走回去吧,院中梅花开得正好,小酌一杯,如何?”
“都听夫人的。”
钱禾复又戴好面具,两人手牵手,避开人群,专拣小巷走,一步一步,走了很久,方才到家。
青桃罗姨他们早已归来,正等得急,见两人安然无恙,都松了口气,重又喜笑颜开,于是整杯设宴,全家赏花赏月。
*
正月十八,县衙正式理事,池舟一早坐堂,五房胥吏齐聚,裴勇当先报上了好消息。
“大人,已有不少人报名陶器制作,我看了他们各自带来的器具,发现了一个甚有天赋的人。”
招募告示是在铲雪的初六日贴出去的,裴勇的本意是给人们以准备的时间,没成想真招来凤凰!
他笑吟吟地继续道:“这个人捏的陶器,甚是玲珑别致,让人一见就想拿起来用啊。”
池舟抬手打住他的慨叹:“真有这等人!那本县得亲自考校一二。”
“人马上就到。”裴勇胸有成竹道,“相信大人一定会大吃一惊。”
将说完,一个衙役带着个男子进入后堂,池舟抬眼,登时愣住,居然是赵德。
“快,见过知县大人!”裴勇示意赵德,“大人甚是看重你的手艺,一会儿你可要好好露一手才是。”
赵德一身粉绸贴里,头戴逍遥巾,脚踩羊皮靴,脸上甚是惶恐,嗫嚅道:“大人,我,我……”
“慢慢说,不打紧。”池舟让他免礼,还让衙役端了杯热茶给他。
赵德一口气喝完茶,轻轻拍了拍胸,忽地跪地道:“大人,请恕小民欺瞒之罪,那些陶器不是我做的!”
堂上众人皆是一怔,特别是裴勇,他立刻急道:“此话怎讲!不是你做的?那你瞎凑什么热闹!”
赵德低声道:“我,我是给别人报名,没成想真能成!”
“你所谓的别人到底是谁?快说!”
“敢问大人,不论何等人,只要技艺高超,都能录用的,是不是?”
“也不尽然。技艺只是一面,还要考察其人品、身世,但现在尚不是论这些的时候,你且说,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