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潮
正午时刻,灼灼烈阳下,两道疾影从道路间划过。
“哥,咱们为什么听那个小娘子的?”吴贵驭马追赶上前面的人,言语中的质疑和不忿被马踏厉风削去,只留竭力的问喊。
吴达专心地驾马飞驰,不作回应,而眼里的坚定更甚,仿佛这条路便是他所驰往的方向。
吴贵没有得到回复,既不生气,也不再询问,他从小不明白的事太多,但只要跟着身旁的大哥,便能安然无惑。
宁德州境内。
初冬时节的暖阳甚是适人,铺洒在田间的农物上,一片亮敞,仿佛皆作笑意洋洋,欢迎来客。
马车在小路间悠走着,车身前,一抹衣红随风微扬,树荫成筛,日光如星落在她的身上,明晃晃却未能醒得其目。
萧案生手中空放着马缰,任马儿随意前往,哪怕如此闲慢,算来今日也定是能到的。
闲暇之余,他看看身旁的人,依旧阖眼坐定,便轻声探道:“为什么留下他们?”
戗画微启眼眸,其中纷乱被羽扇般的长睫遮挡,随即又不满地扭头闭眼,让人无从察得。
萧案生并不意外,明知她不会答,却还是想看她的反应,这样会感觉离她很近——她的眼里空旷,一身淡泊,仿佛遥不可及的幻象,触之即散。
驭位虽宽,但萧案生的身形也宽,他一人便占下大半位,如非实在难忍车中二人,戗画也不会想悬在这板沿儿上。
萧案生看着她,她身后是一片朴实的田间风样,使她显得比平日真切,让人移不开眼,又不禁抬手确认。
戗画倚靠着车身,偏头朝外,只留一侧耳对着旁边那人,却忽被一只覆满薄茧的手捏住耳下颌角,瞬时清醒地躲避,还击。
车身外,两人一阵空手招呼,使得车驾不稳,搅醒了车中熟睡的人。
“你们在......”
连云轻缓地拉开车帘,刚探出头,一拐肘从眼下掠过,尚未反应过来,便不由自主地抬手覆住鼻子,不多时,一道水流从指掌下漏过。
戗画木然地看着从连云指缝间溢出的鲜红,不知所措,像小孩儿打闹时,不小心砸破隔壁人家的窗户纸,半疚半恼。
她扭头瞪向萧案生,眼里怒意尽显,像是要把气都撒到他身上。
连云看她脸色不对,怕是要将马车拆散,忙拍拍她的肩,安抚道:“没事儿...我没事儿,就这点儿血,我好着呢!”
话语间,连云将她连拖带拽地拉进车里,自己出来同萧案生一起驭马,这才歇了一场风波。
马车一路荡荡晃晃,日下田间皆是丰收样貌,一弯溪河涓涓,别无二致。
“你说你...没事儿招她干嘛?”连云一手搭着萧案生的肩,一手闲置地甩着马鞭,鼻里还绉着一团白绢,长长地吊着,端头挂着红。
萧案生看看他,以眼神略表了歉意,转头却又无情道:“你若什么都不告诉我,这样的事...恐怕日后少不了。”
连云闻言,一脸生无可恋,叹道:“别了,她跟谁都能下死手,再有下次,我怕是拦不住了。”
萧案生笑了笑,随意道:“我觉得还行。”
连云看他乐在其中,内心忧恐剧增,想着自己前路堪危,忙摊白从宽,其间细节却是寥寥。
“嗯...她,平日夜里睡得浅,所以白日也时时睡...”...她不敢睡,沉睡是她所有不幸的开始。
“她幼时呢,时常惊醒,我便习惯了夜里去看看她,但也有些年头了...”...是那个人,哪怕死,也带不走她的阴郁。
“她不喜欢被人亲近,尤其比她强的人,那会让她觉得...不安...”...是害怕,可她分不清自己的情绪,只是本能地还击。
连云撑着脸,把脸挤出了一坨,边想边道:“也就这些了,她不爱生气,看着是挺冷的,你学学我,偶尔示弱,不要离她太近,别踩雷就行啦~”
萧案生瞅其一眼,若他学成连云那样,光是想想,千里外的萧侯都能气得吐血,更何况示弱...绝不可能。
连云看他一脸不屑,摇摇头道:“那可没招儿,她就吃这套,你想想久昔,才几日就给拿下了,连我这十年老手都没法比!”
萧案生恍若悟了些,攥紧了拳,犹豫道:“...我考虑考虑。”
连云放下心来,只要俩人不打起来,这火不再烧着他屁股就行,结局嘛...反正也不会影响他和戗画,就随意吧,倒是萧案生这人很靠谱,值得一交。
车板上,二人畅意攀谈,未留意云遮日掩,已起风了。
田间,几粒人影埋在一片金黄中。
昨日午后,梨娘子好不容易才使唤动了两个大男人去获稻子,结果却被那二人偷了懒,光割不收,在地里铺成了一大片。
梨娘子前去查岗时,正逮住那二人躺在一片金稻子上“呼呼”大睡,气得当时便脱下了花布鞋,追着二人打了一大半田圈。
本想让那二人今日再割些一起收了去,谁知刚过午,不久便起了风,梨娘子看天色不对,像是还要下雨,忙将几人都招呼上,得把昨日割的稻子都搬回后屋棚下,免得沤坏。
几人来来回回,搬了个大概,梨娘子同两个大男人一般力气,架起一大捆子就往回去,留后面两个小姑娘挑挑拣拣,将未捆得上的碎断儿捡回。
居遥去而复返,看见久昔正埋在地里认真拾掇,闲庭阔步地走到她身旁蹲下,抬手从地上挑起一小杆,拿起瞅了瞅,不动声响地款嵌进了她的小髻里。
久昔回头看他,抄起小手摸摸脑袋,没摸着什么,只能不明所以地任由他盯着自己笑。
于青在前边儿四处收绑,他们二人昨日不仅偷懒,割下的稻子也是四仰八叉地摊着,很是难收拾,理巴理巴这才又来一捆。
居遥接过他臂窝下的一大捆稻子,回身时微微一怔,看着周边那大片尚未被收割的稻子,正随着劲风倾倒,显出些别样的形色。
他转身看向久昔,微笑道:“这个,你可以吗?”
久昔愣愣地看着他臂下的那一大捆稻子,后又看看他,好像并没有给她说不可以的余地,只能不确定地点点头,又张开自己小小的臂怀抱住,眼前瞬时被这黄灿灿的稻子堵得一片漆黑,只能顺着记忆往回走。
豆芽放好拾回的稻子,刚从屋后绕出来,远远瞧见一捆稻子在田间游荡,像无头鬼一样,左右看不着里面的人影。
“...姑娘?”
豆芽一边走,一边不自信地喊着,想那二人怎么会让姑娘抱这么一大捆子回来,却没等她跑出院子,便望见自家姑娘身后不远处,划过一道箭明。
此刻,天光微藏,风力略劲,金色的稻田被吹得沙沙作响,像是被激起了潮涌,要将人吞卷。
那箭仿佛受了风意,直直去向田央里的人,十分肆意,还仍觉不够,又领着数道齐齐疾往。
田荡中,两人随风而退,离那屋落渐去渐远,宛如置弃。
豆芽骇在原地,微张的嘴想要说话却道不出,双腿颤着像是要走,却也迈不出,只有眼中那一捆稻子还在一厘一厘挪动着。
她祈祷着自家姑娘别停,就这样,慢慢地挪回来,可远处的姑娘却没听到她心底的祈愿。
久昔忽然停住,想起那天居遥在树下回头看她,不知他那时是怎么发现她的,但很奇怪,就是蓦然地,她也想回头看看。
久昔手里“噔”的一下,将本就离地不远的稻子墩在地上,让它靠着她娇小的身子,这才从稻堆里探出她半个小脑袋,往后望去。
远处,那身白衣仍旧晃眼,只是今日有所不同,他的眼睛仿佛泛着灼光,比周围的一切都要明耀,越过方田,径直映入她眼里。
居遥看着她离去,忽又看她转身,心头此起彼伏,只能带着于青继续往后退去,越远越好。
而箭心不比人,冰冷而坚硬,等不得一网落尽,便又起一网。
久昔看他转头离去,而在他身后,追着数不清的箭羽...和一涌而上的蚁落般的人影。
她想也没想,抬腿去追,听不见背后传来的喊声,也不知那些人是何种獠牙厉鬼,只当是跟吴家兄弟一般好商好量的坏人。
那些黑蚁块头儿大,没将久昔和屋里的人放在眼里,只当她们是那白衣人的弃子,而他害怕得逃跑了。
他们像围食一般朝那道白影聚拢,黑压压的重成一圈,皆不见着急,仿佛中间那二人已是死物,任他们叫嚷着该如何分食。
久昔来得慢,跑近了却只看得到一群麻麻黑影,不知其间情形,便提着心往前一点,再前一点...
“哈哈,妹子都追这儿来了,不如跟哥哥们玩儿吧!”
那些黑蚁们发现了久昔,将她像个玩偶般涌到圈内,让她看清了中间两人,却把着她不放开。
居遥看见了她,瞬间如齿刀割锯心头,一刀都不得痛快,却只能不疼不痒道:“你们那地不是看不上这种娇弱女人吗?怎么如今也放低了眼,饥不择食了?还是说你们那地的女人,也看不上你们?”
一只像是黑蚁里的头头,不屑道:“我们什么口味就不需您操心了,还是想想您自己吧,有什么遗言赶紧留下,这几个妹子,等我们玩儿完了就给你送去。”
那蚁头说完,便引了一阵蚁笑,众蚁自觉地探出数只手将那小小玩偶推给他。
久昔呆呆地被这些躯肢推搡着,他们不像戗画那样冷漠,又不像吴家兄弟那样客气,她有些害怕了。
居遥看她仍是呆木,她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心疼,久昔就像他喜欢的白色,不愿让丝毫墨迹和尘灰将她玷染。
那蚁头要去扯她的手臂,看她轻轻一退,只扯到了她的衣袖,可他劲儿大,将衣袖扯破了。
众蚁又是一阵蚁笑,亮起一圈莹莹发光的蚁目,皆盯着那支皙白的手臂,和从臂中掉出的小筒子。
蚁头捡起那小筒子看了看,不知里面装了什么,要是这二人的定情物,那倒是值得好好观赏一番。
久昔看那蚁头要打开,忙提了胆去抢,被其一把逮住。
那蚁头握着她的手腕,手细细的,肌肤滑滑嫩嫩,让他瞬间放下了好奇,对跟前的小妹子生了兴趣。
居遥看出了他眼里的龌龊,握紧了拳,不再瞻前顾后:“我要见你们君主。”
众蚁皆是一愣,只有小玩偶仍不明所以,始终如一。
久昔一跃而起,抢过那蚁头手中的小竹筒子,当即打开,顾不得去看那一团火焰冲上天,直往前奔去,一股脑栽进了居遥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