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
“救我,我要见医官,昨夜不小心,我染了瘟病……”
棠溪颜气息惙然,跪在雪地中乞求。
身着赤色戎装的中士拿了红缨枪,不耐烦地驱赶,“走开,四下顽疾痼瘴,城主能救的自然是救了,救不了的,自有老天爷救,莫近帐前造势!”
“我、我是城主派来施粥的……夫人。”
“哪来的肖小?军中不得女子入内,城主早言明军律,而况大人尚未婚配,何来夫人?休在帐前妄言,乱我军心士气!”
“没有、我没有……”
棠溪颜一身盔甲戎衣,才从雪地中爬起,身后长枪一推,她又软软地跌落了下去,小脸埋进冰雪里,冷得刺骨。
回去……要回去!
一缕意识如流光曳影飘浮起来。
那里有阳光,洒落在甘棠树下,花雨纷纷,犹似漫天琳琅旖旎,回眸深处,在那河水中央,有位少年垂命地挣扎:“救我,我不会水,救我……”
夏语心被抬进救护车,心脏骤停,死在了去往将军山的路上,重新有意识的时候,中士朝她身上嫌恶地啐了口沫,还提起手中那杆红缨枪朝她背心刺去,“是哪国来的细作?”
身后离半步距离的下士及时拉住,“算了,将死之人,莫动了肝火。”然后朝远处的营帐招了招手,叫收尸队的人过来。
夏语心紧紧抓住手里的东西,想爬起来,但实在是冷,冷得筋骨瑟缩,没有力气动弹。
收尸队的士兵过来,架着她四肢直直扔进死人堆。
其中有人道:“身子还热乎。”
另一人道:“可惜了,再这样死下去,只怕……”
骤然一阵劲风起,说话的士兵盔头受到重重一击,当即震得耳目眩晕,黄胆水呕了出来。
天地闭月遮星,疾风呼呼。
地面的积雪一层层被揭起,轻如云烟袅袅,却锋利如冰锥飞卷,没个方向地四处散乱飞扑,刺得人不敢睁眼。
士兵们乱作一团,逃命似的往垣墙内的营帐里躲,而那些被管制在营帐外染了瘟病的百姓,捧头鼠窜往垣墙外的草堆子下躲。
这场瘟疫至两年前一夜间爆发便扼制不竭,尤其春醒、秋枯、冬寒三时节,因瘟病死去的人不计其数。
尸体三日不焚堆积成山,雪落成冢,到夜黑时分,收尸队的士兵统一运到山外集体焚烧坑埋。
若是烧不尽的,埋进黄土,届时财狼野豹寻着味道也会刨地饕餮。
这等毛骨悚然之事,军中自然不得流传,但少数将士对此是有所耳闻。
夏语心趴在死人堆里,完全不知身在何处,才有一点点意识,这一扔,身子骨散架,直接摔晕了过去。
男子一袭锦衣白袍来,在狂风暴雪中飞身掠过,从尸堆上抱走她,踏过巍巍雪颠,无声无痕,长身玉立落在望山脚下,身上的雪狐裘完好地护着她,半点不惊风雪。
那张瘦小如二指掌的脸,半掩在他怀里,映得纯洁无暇,落目一眼,犹如白色之岭倨傲风霜盛开的雪莲花,芬芳沁人,亦如男子般玉质金相,却是苍白如土,面无人色。
男子眼底尽带柔光,但是见着这样的面色,瞬间散出阴鸷之光。
冷得可怖。
是谁敢见死不救?
他伸手探向棠溪颜鼻息,没有呼吸,又探向她颈脉,还是没有气息,男子盘膝坐下,提掌时掌中内力自是行云流转运出,输进棠溪颜体内。
半个时辰。
一个时辰……
不见棠溪颜有醒来的迹象,落在她眉毛上的雪,渐渐凝成霜。
男子强行催动内力注入她体内,闷哼一声,猝然一口鲜血喷出。
玉树末梢一道身影踏雪而来,蓝色云缎锦衣着身,落地行跪在男子面前,“公子,棠溪姑娘……已死不能复生,公子保重!”
傅九方紧紧抱拳,同男子一样难过,埋下头不忍说出实话,但也不忍由着自家公子枉费性命。
人死不能复生!
男子听着悲怆失笑,紧着又一口鲜血喷出,压着心口的拳掌重重施力,捂不出心脉律动。
心如死水,没了涟漪。
傅方九伸手去扶,被他推开。
他攥指成拳,拇指狠狠一刮,抹去嘴角上的血,双目变得猩红,冷冷的,自伤自餐那般道:“方九,谁让她死的?谁允许她死的?我日日夜夜看护,离开一日,她便要这样离去?为什么?去查,去给我查,今日谁当值,我要他们通通入地狱!”
双掌推出,身外积雪譬如破竹,排山倒海阵阵爆裂开来。
夏语心昏迷中被震得心口发疼,微薄的一点意识,迷迷糊糊间苏醒不过来,以为是除颤仪在复苏她。
“公子!”傅方九周身落雪,重重跪下,“圣人有言:‘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公子罚了该罚之人便是,莫要负罪自责!天下事公子观其执辔,当要珍重身体!公子!”
男子看眼手掌中那抹血红,撑起身,身子摇摇晃晃,痴癫魔怔地自嘲一笑:“珍重身体有何用?譬如为山,未成一篑……”
抱起棠溪颜,飞身离去。
夏语心心口一震。
作死的!
嘎——
拨开万里云雾,山河烽火连天,传来飞雁鸣啭,一只纯色白羽飞雁从雪中衔了书信来。
傅方九取下信卷,随着飞身向男子追去,“公子,是唐河山庄密报。”
男子抱着棠溪颜,甩开袍袖摒住傅方九欺身,缓缓走进山洞,到塌前安放好棠溪颜,拉过软裯为她掖好,方才起身离开。
来了洞外,男子接过信卷,展开:未崩于卫!
将信卷紧紧攥进手中……
北方有战事。
代、高两国剑拔弩张,高国众寡悬殊,一直在暗中伺机计谋欲密。
中原以南、与代国国力势均力敌的祁国,瘟疫大爆发,高国瑞王便借机谋动干戈,与东境梁、卫两国相谋,形成三军合围攻代。
代国元王兵败夏屋山,而国都平邑已沦陷,元王自知无退路,自栽夏屋山,广袤疆土被高、梁、卫三国共分。
次年仲春二月二,龙抬头。
梁国穆王又突率军队离境,从国都济阳出发挥师北上,联合卫国及西境吴、邺两国,形成四军门兜底阵合围高。
到季夏六月六,高国寡不敌众,身陷无援之境,瑞王兵败逃离国都武安,舍近求远弃境内唐河山庄不投,而由信林经伏鹿泽逃往卫国境内投鹿鸣山庄。
唐河山庄收到密信,飞雁传来消息。
卫国?
鹿鸣山庄?
卫国紧邻祁国!
男子孤身立于山崖前,望着萧萧万物,眸色深邃而暗沉空无。
一声闷响,似剜心般肝肠寸断,道道碎裂,又一口鲜血喷吐出来。
三日后。
夏语心躺在坟穴里,感觉鼻孔进了东西,痒得难受,又打不出喷嚏,周身似被千斤压着,有泥土气息,是那种长年深埋在地下不见光的泥土味,带着潮湿,透着阴冷。
“……埋了!不对!”
夏语心感觉身体有异样,想睁眼,朦胧中偏睁不开,攒了口气,指骨戳着了一下大腿。
麻舒舒的,是冻僵的感觉,但能感觉是与身体密切相连的肉。
埋在泥土下的手微微动了。
夏语心感觉身上的东西瞬间减轻,好似有东西在拼命地刨开,紧着脸上有东西落下。
是雪。
她以为是毛毛雨。
然后被抱起,还是被抬起?落入一道柔柔软软中,她伸手抓住,触指间的感觉跟裘皮大衣一样柔细。
“我的衣服?”
随后脑仁开始抽着疼,像高烧时候一样难受,夏语心意识里想喝水。
有几滴水落下,浸润了干裂的唇,慢慢的水喂进嘴里。
吞咽的时候,闻着一股血腥味,她想应该是嘴皮破裂后流的血,被水浸润一道吞了进来。
药!
她意识里爬起来去找药,可药箱里已经没了RNA—SV病毒的特效药,连缓解它的普通药也没了。
身体高温,虚发得寸步难行,倒在了地上。
前世,RNA—SV病毒入侵人类。
夏语心好不容易抢来的药,被李予安借用志愿者流动的身份,拿去给了舒宛宛。
甚至把果果的药也拿走大半给了舒宛宛的弟弟。
害死了果果,也害死了她。
果果是她与李予安的儿子,发病时从低烧到高烧,服用一天的药明显有好转,可家里储备的药用完,果果持续高烧被送进将军山隔离仓,里面全是危重症病人,三天三夜,病情反反复复发作。
到第三天夜里,高烧四十二度,果果没能抗住,全身痉挛抽搐离去。
她独自在将军山连夜陪伴孩子,亲眼见着孩子离去而无能为力,承着锥心之痛,还不得不迎接殡仪馆的车到隔离仓带走孩子,去亲自排队取号送孩子进焚尸炉,然后得一小抔骨灰入土。
她还没来得及手撕渣男贱裱,身心俱惫,受了病毒入侵。
那病毒来势凶猛,从发病到高烧,持续十天,中途有两日明显见好转,洗了个热水澡,突然又高烧起来。
父母是内科知名专家,抽赴国际抗疫一线不幸感染已先后离她而去。
家里没有药,没有了父母、儿子,没有人端杯送水,李予安整日陪伴舒宛宛家中,她强撑了一口气,联系到网格员,在送去将军山的路上,有人呼喊着她:“夏女士,夏女士!”
除颤仪在心尖不停地跳动。
被救活了?
夏语心渐渐感到冰冷的身体在回暖,有一股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
每根血管仿若枯竭的河流注入洪潮,翻江倒海奔流向心海。
慢慢的,整个身体犹如泡在山野汤泉中神旷松缓。
真舒服!
“公子,不要再这样强撑下去,你自己身体要紧。”
说话声瓮声瓮气地传入耳朵。
公子?
是哪里?
夏语心眉心骤然收紧,脑袋发出剧烈抽痛,原主棠溪颜的记忆大片大片涌入脑海,合着那股注入身体的力量,她只觉整个身体像被灌满铅气,瞬间就要爆炸废掉。
最后还是支撑不住,额间浸满涔涔虚汗,眉心顿开,人又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身下多了层软绒绒的黑袍,身上盖着的是白色狐裘,光洁如玉,与她先前意识模糊中触及的东西相似,手感柔细顺滑。
“这样的事,公子大可交由方九去做……”
声音清晰地从某个方向传来,带着微妙回音。
夏语心努力吸了口气,打开眼睫,识别出是在一处山洞,只是周遭黑糊糊的,看不清楚什么。
先前涌入脑海中的那些记忆如倒带划过,频频在脑海中闪现。
夏语心骇然惊觉自己竟玄乎其玄重生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她叫方颜,不,叫棠溪颜,十六岁。
三年前因意外救了城主温孤羽的嫡长子——温孤仲卿一命,少年恩有重报,赐了她一个高大上的姓氏——棠溪氏!
少年恰在一棵甘棠树下掉入河里。
他在围岸甘棠树下花雨纷纷,她在河间浅水央捕鱼成欢:
甘棠为荫,庇之溪焉,为溪有汝,譬如碧玉,犹见我怜。
她衣衫褴褛,却因为能捉了一条可以果腹的鱼在水中欢快如鹿。
少年掉进河里,水不及深,说白了只是条小溪,他在只及腰深的水里使劲扑棱,似马上要被淹死一般呼救:“救我,我不会水,救我……”
方颜扔掉刚捕捉到手的鱼,拥着瘦小的身板,淌着没过肩头的水,只顾得露出脑袋来保住呼吸,拿着七尺长的竹竿把人救起,为此她呛了好几口水,险些把自己淹死。
“你也不会水?”少年言语中透着懊恼和自责。
她在水中嬉闹,他以为她水性极好,一时倒忘了注意她是在浅水区游玩。
棠溪颜摇头,虽然惊魂未定,但看着两人都有惊无险,累得坐在河石上咯咯笑。
“你不会水,还掉进水里?走路要当心些。”
“以后会的。你不会水,还愿意冒险来救我?”
“我若不救你,就成了见死不救的人。我不想做那样的人。”
少年眸色如雪,静静地看着。
侍卫买回他爱吃的梨肉饼,棠溪颜一眼认出那侍卫,是年前寒冬时送她锦衣的人。
“是你?”
少年傅方九抱剑行礼:“那日是按我家公子的吩咐,将衣物送给姑娘。”
棠溪颜笑着,那衣服实在是华贵,她一次也没敢穿出来示人,藏在城墙角的狗洞里,等她想着拿出来看一看时,发现被狗子叼出洞,咬得七零八碎落在了市井中。
可惜了!
棠溪颜:“幸好、今日我救了你。”
少年回笑着将手中梨肉饼赠她,她只要了两块。
“你每日受着饥饿,为什么不愿一起收下?”
棠溪颜扬了扬脸,有所思考,神态无邪无瑕,笑起来无忧,“我只救你一次,你若每日都来落一次水,那我便每日都有理由吃你的饼。东街教书的先生讲:‘苟非吾之所有,一毫莫取’,你之前已送了我东西,今日我救你,按理不该再要你的回报。”
“救命之恩,岂能不报!”
“你已经给了我最好吃的饼,我已承了你最大的恩情。”
“还不够——你可愿往后每日都有这样的饼吃?”
“你当真要每日来落一次水?我只是说一个笑话,你不要当真。”
“不!”少年两只眼渐渐弯成明珠似的笑了起来,拿过侍卫手上的披帛,披在她身上,挡去她身上春日里最后一丝寒。
“我的身体若日日落水,需要你日日下水救回来,自然是不好。棠溪,我愿以已之所有,许你安然,凨凪凮夙。”少年道,“日后,我娶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