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茶
玉簪太素。
裴出岫下意识拢眉,见男人桃花眼眸氤氲中似带了恳求,还是将玉簪亲自簪在他发间。
王爷正在主院内等候,她仍旧抱着男人从偏院快步行去。新衣裳熏过香了,掩住了她身上原本的浅淡药香。林知秋一路侧听着她咚咚的心跳声,待到进了院子闻得侍仆问候声,那最后几步路却是说什么也不肯由她抱着代劳了。
他手中无杖,只得挽着她胳膊朝主屋徐徐挪步过去。
“王爷,主子与新郎君过来了。”
歧王已颂过早经,此时静坐在正堂上首,见她二人一道过来,目光不由得打量起略后她半步的男人来。
正堂内甚是静谧,林知秋眼眸迷茫地盯着前方,颇忐忑怯懦地松开了挽住裴出岫胳膊的手。
下一刻,她却握住他手掌,泰然自若地牵着他走到歧王面前。
“出岫携夫郎来给王爷请安。”
她接过侍仆捧着的茶盏,放到男人掌心之中。林知秋小心翼翼地举着茶盏,低眉顺眼地敬奉,“王爷请用茶。”
歧王并非存心晾他,可凑近一瞧,他姣好面容上伤痕犹是刺眼,不由得静了一瞬,接过他手中茶盏,轻啜了一口,“好孩子。”
声音似叹息,“这次煊儿做得是过了。”
林知秋眼睫轻颤,他不知歧王看他的目光里有怜惜,缓缓垂下手仍不知所措。
“本王记得暮为还有个长女,从前在宫里总跟在太女后头的……”
男人似蓦然一震,声音涩然,“回王爷,长姊名惟辰,如今在归渡河罚役。”
分明是发配,可他却说得不卑不亢不怨。
果真是个好孩子。
歧王凝睇,林家的门风教养是毋庸置疑的,将来若是伴在未央身旁,也不算是辱没了。
“往后你二人一道,还得心齐,妻夫之间需得相互扶持。”
未央长成,如今已娶夫成家,她忽的忆起幼弟顺宁,心下难免怅惘叹息。心不齐,纵是高门府宅荣华富贵,终是相看两厌心生怨怼。
想顺宁从前多明媚的性子,最后落得那般偏执沉郁。为了博得安平王的疼惜,竟将年幼的未央溺没在冬日池水里。倘不是颜卿当日救治及时,未央又是福泽深厚,这孩子如今早就给毁了。
侍从呈上一对龙凤金镯,裴出岫面色一变,当即便沉声道,“王爷,这礼物太过贵重,出岫……”
歧王却是亲手取了那凤镯,神色颇郑重地替男人戴在腕间,“本王膝下无子女,幸与出岫投缘。她性子颇沉闷克制,凡事你多体谅。”
林知秋浑身颤颤,似极惊骇,歧王殿下哪里如出岫小姐说的那般严历。倘若是训诫也便罢了,这样的盛情他怎受得起。
仿若是偷得旁人的恩宠。
他心中酸涩,眼眶愈红,当着歧王却只得咬唇点头。
裴出岫默不作声地跪下,对着歧王叩首行礼谢恩。
歧王目光落到她左臂,温声问道,“你臂上这伤如何了?”
“一点小伤,王爷勿需记挂。”她自己便是大夫,不过是叫刀刮了道口子,自是不妨事的。
“妻主受了伤……”
男人面色倏白,嘴唇轻颤,难道是昨日同二皇女的人动手时伤着了,他竟疏忽至此,还累得她三番两次抱他行路。
裴出岫知他心思细腻,难免又要怪罪自己,连忙苦笑着宽慰他道,“不妨事的,王爷若不提,出岫都记不得了。”
“今日入宫。”歧王眉心微拧,话音一顿,“太皇君那边若是问起……”
裴出岫神色谨敛,“出岫省得分寸,不会提起中宫叫太皇君忧神。”
“中宫如今在朝中甚有声望,本王久不闻朝政亦有所知。”歧王搀起她,眸色深深,“京城局势复杂,小心避忌些总是不会错的。”
她沉静颔首,“出岫谢王爷提点。”
歧王终于展颜,目光落到她身上宫装,眼神中难得露出几分欣悦,“成亲之后,更知事稳重了。”
裴出岫难得窘迫,轻抑唇角掩饰,就听歧王又接着提议,“你夫郎身子未愈,莫若就在王府住下,有仆从侍候可以安心调养。”
林知秋愕然地抬头,浑身骤紧。一时静默,裴出岫似在认真忖度,姑母本是是一片好意,林公子眼疾未愈,确然在王府更便于侍候。
“知秋、知秋谢王爷好意。”男人不自觉地朝她依近过来,声音迟疑轻微,“知秋愿与妻主一道,妻主在何处、奴便在何处……”
沐春堂在城北偏院处,她舍不下医馆也不愿长久叨扰姑母,神色间颇有为难。
王府管事进来禀告,“王爷,马车已备好了。”
歧王点头起身,侍从上前替她拢了大氅。
裴出岫同那管事低声嘱咐,“劳烦遣顶软轿送我夫郎回房。”
男人眼睫又颤,忽觉得手背一瞬温热,她轻握了他的手又很快松开,“待为妻回府,再来接你。”
心头不由自主地一悸,林知秋讷讷地仰头,半晌后,轻咬住嘴唇,“奴候着妻主。”
~
深秋寒凉,可王府马车内却宽敞暖和。
马车行得很稳,歧王正闭目小憩。
“昨天夜里嘉南关传来捷报,圣上龙心甚悦,颜大人不日该回朝了。”
裴出岫闻言蓦然瞪大眼眸,“姑母此言当真?”
“这场仗拖得太久,若是安平王在世,嘉南关又岂会战乱不休,耽搁这样多时日。”
歧王睁开眼眸,眸光端凝,“强将下,无弱兵,安平王之后唯有颜大人能得军心。”
安平军是戍关的中坚力量,师傅在安平军中有功名有声望。裴出岫忽的心中一寒,攥紧掌心,“师傅闲散心志,陛下何必……”
她望见姑母脸色,陡然噤声。急则失智,但圣意不可妄度。
领会了姑母的良苦用心,裴出岫无声地投去感激的目光。
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
师傅倘回朝,路上还须得月余,可从长计议。
~
马车行至宫门口,西侧宫门近颐德殿,出入最捷。
太皇君身边奴公早已等候多时,见到裴出岫与歧王殿下共车而来亦未多言。
“方服侍圣君用过汤药,近日精神似好些了,每日晌午也肯到外头走动。今晨凤后过来问安,这会儿还在殿内同圣君叙话呢。”
歧王披着氅走在前头,裴出岫与奴公许氏并肩而行,可许氏却将身子躬得更低。
他是服侍太皇君多年的宫人,眼看着她父君顺宁帝卿在宫里长成出嫁的。
也是在这宫里为数不多知晓她乃顺宁嫡女身份之人。
过了莲池旁的九曲栈桥,便到了颐德殿正殿门口。许公先行进去通传,不多时两位宫侍前来将她二人引入殿内。
颐德殿内点着檀香,香气袅袅,令人心神宁静。
凤后颇沉静地立在太皇君卧榻不远处,身旁并无宫人服侍。
见歧王过来,他微伏身子请礼,目光落到她身后女子面容,不由得一怔。
歧王朝凤后和颜颔首,而后径直走到太皇君榻前,温声开口道,“父皇君,儿臣来给您请安了。”
裴出岫见到凤后,自当恭谨地行叩拜之礼。从前在颐德殿也曾给凤后拜礼,只今日他瞧她的眼神分外幽邃。
她低敛眉眼掩住眸底心绪,行过礼后依旧如往常那般恭顺地来到太皇君榻前跪拜请脉。
太皇君果真看着气色尚佳,久病之下从前英气的眉眼显得和善疏淡。歧王曾言,比起她父君母王,她的容貌神态更肖太皇君年轻时候。面庞轮廓柔润,五官清隽俊朗,可即便是在人群中静默垂立,亦能叫人一眼便注意到她浑然天成的风仪。
金丝脉枕之上,绢帛覆腕,裴出岫稳下心绪,凝神诊脉。
太皇君温热掌心抚过她面颊,目光柔和含笑。
凤后见状亦微扬嘴角,语气颇微妙地打趣,“到底是裴大夫得圣君的心,便是煊儿平日里来请安也不见圣君这样高兴呢。”
裴出岫收回手,有宫侍上前替太皇君掖好衣袖。她站起身,面容平静眸色淡淡,“凤后抬举民女了。”
太皇君还未开口,凤后又接着道,“听闻昨夜裴大夫成亲,喜宴摆在歧王府里好生热闹。”
裴出岫抿了抿唇,歧王忽而轻笑一声道,“本王府上许久不曾有喜事了,出岫早就到了该娶夫郎的年纪,难得这回她自己有心,新郎君看着也是个懂事知礼的。”
太皇君拢着捧炉,闻声不由看她一眼,神色和蔼亲近,“下回带进宫来,哀家仔细瞧瞧。”
裴出岫颔首应是,太皇君出声唤许公过来。
“去将哀家那支赤金红玉如意簪取来。”
凤后与歧王眼神微动,裴出岫更是倏然变了脸色,“圣君这……民女不敢。”
“是赏予你夫郎的。”太皇君微微抬手,她忙挨近过去,他轻轻拍了她的手背,“如此哀家便能宽心了。”
兴许是想到顺宁,太皇君似神色怔忪,不多时便唤她们跪安了。
裴出岫捧着手中沉甸甸的匣子,一时眸色深重心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