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轩内
薛娇和大夫人嘘寒问暖拉扯了好一阵,一旁身材丰腴的嬷嬷满脸堆笑着过来道:“公爷、世子已经到马厅了。”
嬷嬷又捂着嘴上前一步悄悄对大夫人低语了两句。
大夫人看看天色,这才恍然笑道:“哦,时候是不早了。光顾着和你说话,忘记你奔波劳苦一路也该乏了。”
搀着嬷嬷的手,大夫人起身朝门外走去。薛娇跟在后面,众人也三三两两、浩浩荡地跟在后头走了出去。
踏过门槛穿过几个东西穿廊,薛娇看见四个小厮低眉垂首规规矩矩地侍立在厅门口。
这是随国府几间正厅之一,名唤烹香厅,布置得亦如其它院设一般雍容华贵。里头布置对称匀整,正中挂着副青绿千山图,两侧各安置一面饰有黼纹的大屏风。薛娇到时,桌椅碗筷都已经摆好。
“薛举人不必拘礼,一会拣自己想吃的尽管随意。”大夫人落座上首,示意丫鬟引着薛娇落座。
主桌只设了十双碗筷,分别是薛娇,大夫人、随国公、谢承玄、谢逢花,二房夫人,三房夫人以及年长的三位公子。
其他众人则在两侧的副桌上用餐。
虽说大燕也有男女不同席的说法,不过这只是一场寻常不过的家宴,自然就随意一些,没有那么多规矩。
“只顾当作自己家便是。”大夫人柔声道,“也是怕你误会。人多隆重但难免会紧张,一桌上只留几个亲切的内人倒显得不那么拘束。”
薛娇听此一言,悬着的心松下一些,道:“净秋多谢大夫人体谅。”
“随国公到——”又过了片刻,门口小厮唱道。
随国公谢麟先进来,后头跟着世子谢承玄。
谢麟如今已经四十有四,身着绯红官袍,留着髯须,一派中年人的深邃犀利。
谢承玄今年刚刚二十,身姿挺拔,剑眉星目。头发梳得工整,由白玉嵌翡冠冠起,额前未留发须,一身月白云纹箭袖袍衬得人丰神俊逸。
世子甫一进门,在场几个表小姐纷纷噤了声,皆又羞赧又不敢细瞧。
薛娇在花县听说过谢承玄的事迹。据说谢承玄年少时走鸡斗狗、不读诗书,十四岁那年被忍无可忍的随国公一脚踹进军营历练了五年。没想到谢承玄竟是个武学奇才,在军营里立下了赫赫战功,回来便领了正七品中镇将兼金策校尉一职。
“世子,去那儿坐。”大夫人指着薛娇让谢承玄坐过去,“这是薛净秋薛举人,读书那叫一个好,才华横溢、年轻有为。”
谢承玄“哦”了一声,既不笑也没什么表情。落座后视线从下到上将薛娇打量了一番,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谢承玄脸部线条笔直锋利,凤眼细长凌厉,下睑缘微微退缩呈出无比的矜贵傲慢,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感。
这位出身高贵的世子,虽然端着君子怀谦温润之态,但他打量薛娇的眼神中,骨子里那股不可一世的劲儿不可阻挡地流泄出来。
不。不是针对谁,是似乎对周围所有人都有股淡淡的嫌恶。
面对泼天的富贵,许多人会不自觉巴结讨好起来。薛娇内心只感到一股膈应,她不喜欢无缘无故被人蔑视的感觉。
为全礼节,薛娇冲他打了声招呼,然后就抿着嘴,不再开口。
大夫人见状,对薛娇道:“薛解元尽管当这是自己家,想吃什么尽管吃,不必客气。”
桌上摆了六荤三素,清炖肥鸭、蒸蟹、烤鹅、黄焖鱼翅、爆鳝片、清蒸鲈鱼、蒸豆腐、五彩茄丝、干菜四季豆;饮品是桂花橘皮酒。薛娇难辞热情连喝三杯。
谢逢花吃了几口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先离开了,随国公一派威仪端庄的样子,二房、三房两个太太要说话也都只靠在一起悄悄的说,谢承玄和谢二、谢三本都没什么话讲。
檐外月光扑撒长廊,阵阵桂香乘着夜风飘进来。不像主桌上的气氛主要靠大夫人一个人维系,两张副桌上显然更热闹些。
谢二公子谢承绪,是谢麟妾室所出,今日身着同样一袭月白衣袍,看着甚是儒雅。
他突然主动倒了杯桂花橘皮酒递给薛娇,主动搭话道:“听闻薛兄以才情折下解元,我敬薛兄一杯。”
薛娇本就喝得多了,头一阵阵地发晕,无奈推辞不得,只能接过,浅尝一口道:“多谢二公子。”
谢二公子递个眼神给门口小厮。一个小厮端过来笔墨纸张,另两个小厮抬上来一案翘头桌。
谢二公子道:“光吃饭没什么意,我看今日良辰美景,薛兄不妨赋诗一首,也让众人瞻仰瞻仰解元风采。”
“好!”副桌上的几个人拍着手起哄。
大夫人道:“也好。”
原来是有意试一试自己的才情。薛娇心下了然,她环视一圈,接过纸和笔,撩起衣袖,沉吟片刻,迟迟没有落笔。
薛娇常常纹一些自己原创的诗作到绣品上去,买的人很多。连院里最苛刻的夫子都夸过她有灵气。
她抬头四处观望,在场近三十双眼睛或好奇或戏谑或漠不关心,都齐刷刷看着她。
薛娇额角沁出了几滴汗珠,握着笔杆的手微微用力,挥毫开始书写。
要是随意写写倒也罢,只是越刻意越难写得称心如意,用力过猛往往会弄巧成拙。
薛娇想着自己曾经吟的诗句,又化用了几句前人的句子。刷刷两下,极快的功夫便完成了。
她觉得是中规中矩,既不显锋芒,也挑不出错。
小厮端着送到随国公面前,随国公谢麟是武将出身,来回看了三下说不出个所以然,赞叹道:“好字,这词写的也极好。”
看完由递给大夫人,大夫人索性让小厮当堂展示开来,又令小厮把诗句念出声。
念毕,谢二公子十分捧场地拍手:“好!不愧是薛兄,果真有解元风范!”
“好!”
“好诗!文曲星下凡!”
“薛兄简直就是中进士的料!”
薛娇甩甩手腕,道:“在下荣幸。”
都说字如其人。薛娇体形瘦削,身量也不高,五尺六寸上下,看着弱不禁风的模样。一手字倒写得舞凤游龙,遒劲有力,极有韵味。
谢二公子指着其中一行,玩味道:“我觉得这两句诗写得甚妙,长兄,你怎么看?”
谢承玄道:“不错。”
论才情文笔,论礼乐书数,再论为人处事,谢二公子十分有自信胜过谢承玄。偏偏谢承玄是嫡子,一切好处都要让着谢承玄,等他沾完一遍才轮到庶子们瓜分残羹冷炙。
谢二公子对着薛娇一番吹嘘,好像这样就能抹了谢承玄的面子。在场的人也纷纷跟着奉承起来。
不过更多的人不止恭维薛娇的才情,还夸赞起谢承玄的功绩。原来前几日秋狩,谢承玄收获最多,圣上大悦赏了不少珠宝锦缎入随国府。
这一点与谢二公子预设的方向大相径庭,倒让谢二公子脸色有些难看。
谢承玄自幼便是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听惯了夸耀,只觉得厌烦。
捕捉到谢承玄不耐烦的表情,薛娇心下又有了想法。谢世子是在鄙弃她,还是在鄙弃众人 ,亦或是二者皆有之?
大夫人也赞赏了几句,随后竟然让小厮将墨宝送到世子的屋里放着,这无疑是在抬举薛娇。
大夫人盛情让薛娇既是感激又是惶恐。薛娇今晚喝多了酒,头脑发晕,除了应承回答,也不敢多话,只怕言多必失。
“薛解元,我瞧你手上沾了些墨渍,不如出去洗一洗再回来。”大夫人看出了薛娇的难捱,主动开口让门口小厮领着薛娇出去透透气。
没想到小厮出了门没走几步嫌净手房太远远,借口说自己有事,指了方向让薛娇自己去。
薛娇将手上墨迹洗干净后,因对府中不熟,回去绕了番远路。
为不失体面,薛娇其实没吃多少,只喝些酒便罢了。
一个人走在铺满碎石的小径上,她看着远处的灯火通明,一边内心感叹随国府实在是大且豪气,一边拢了拢身上的外衫。
入了秋,白天还是热的,夜间气温降下来,寒风袭过颇为冷厉。碧树之上传来阵阵虚弱的蝉鸣,透过层层叠叠枝叶,薛娇望见一轮亮得发黄的弦月。
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哥哥带着攒了很久的去县城买书本,晚上带着风尘回来。
哥哥一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布囊,将黄纸小包递给薛娇。里面包着五块甜枣糕,已经凉透了,润润的水汽洇湿了包纸。
薛娇开心地接过,仰起脸朝哥哥扬起笑脸:“哥哥,你真好。”
哥哥只是温柔道:“我买回了你一直想要的那本诗集,你在家无聊就多看看。”
薛娇看着明月,心上滚过一阵酸涩,听见隐在葳蕤草木中的小亭里似乎有痛苦的琐碎□□。
本不想多管闲事,细听倒像是谢逢花的声音,薛娇便抬脚走了过去一探究竟。
只见美人靠上倚着谢逢花,身体蜷缩着贴在柱旁,手捂住肚子。整个人不停地颤抖,发白的双唇微微闭着,一双杏眸放佛浸满了水色。
“谢小姐?”薛娇试探道。
听到薛娇中性的声音,谢逢花反而更受惊了,艰难地抬起眼朝薛娇摇头,吐了两个字:“走开……”
见此情状,薛娇哪敢一走了之。人情往来,有往就有来。如果能帮上谢小姐的忙就好了。
薛娇道:“谢小姐,你怎么在这?看你身体不适,你的婢女呢?”
谢逢花低头咬着嘴唇,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奈何腹中疼得如同钢刀乱搅,连同腿根一道发软。既怕薛娇嘲笑,又怕自己丢了脸面。
薛娇上下打量了一番,脑中自然而然地冒出了大胆的猜测,压低了声道:“谢小姐,你是不是……”
薛娇同为女子,心思细腻敏感,猜测谢逢花是来了葵水,正要开口问时旋又闭上了嘴。
只因薛娇现在的身份,是薛净秋,实在是不适宜。
谢逢花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桃粉绣花百褶长裙,整个人如同一件脆弱的瓷器,瘦削的肩膀在夜风中不停地颤抖着。
谢逢花两手交叉叠放在胸前,侧着身子靠在柱子旁,眼神却紧紧盯着薛娇,十分提防。当薛娇带着淡淡桂香的外衫披在她身上的时候,她身体绷紧了,却没有抗拒。
谢逢花细若蚊吟道:“是我让采萍帮我去找团扇了,她马上回来。”
薛娇道:“夜里冷,谢小姐小心着凉。那,我便先走了。”
所有的事情都讲究适可而止,帮别人忙也是。有的时候别人根本不需要帮忙,再一意孤行,反倒添堵惹人心烦。
直到酉时刚过,薛娇方才回了寒梅轩。寒梅轩位于整座国公府的最西侧,位置偏僻,是两段半截围墙围起来单独的小屋。轩外栽了一株腊梅树,高曰五丈,亭亭如盖。离西侧大门和下人的屋子比较近。
寒梅轩内刷了深青的墙漆,里分三间屋,书房、卧房、洗漱房。洗漱房是单独的一个内室,书房卧房用了一扇大屏风隔开。屋内摆设齐全,至少薛娇能想到的都有,笔墨纸砚,桌椅床柜,灯架杌台应有尽有。
包袱行李早就被下人送过来了。薛娇收拾了一番,一眼看到书案上摆了排狼毫笔。她捧起一支,制笔工艺精湛,笔头油光水亮。薛娇举着笔在空中书写了几下。
随国府当真是阔气。这样一支笔,在落花城能卖到六百文,而她平时用的五十文一支的笔,如今看来,简直不堪一提。
薛娇从取下沈以观送的络子,把它叠在几件束胸里,再用布把束胸包好,压在衣柜最里头。别人送的礼物,不管厚浅都是心意,随意糟蹋难免落人口舌。说得人多了人缘也就败坏了,所以礼物不管喜不喜欢要收好保存好。况且这络子,意义非同寻常。
琐碎事处理完,薛娇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没匀出力气操心家里哥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