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场 故乡的云(2)
第七场 故乡的云(2)
从参军入朝算起,孔正雄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已经盼望和等待了足足39年。
开赴前线,不幸被俘,关押折磨,运至台湾……一切都恍若昨天。时年23岁的孔正雄坐在台湾派来的运输舰上,心绪如同眼前波涛汹涌的大海。陌生的台湾越来越近了,熟悉的故乡越来越远了。父母、兄弟、无数的亲人,还有参军出发前塞给他5双亲手纳的花鞋垫儿的那位已经定亲的美丽姑娘翠翠,他们何年何月才能重新见面啊?
孔正雄感觉自己就像这无边无际的海面上的一叶小小浮萍,只能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浪,否则就会遭受灭顶之灾。在运输舰上,孔正雄想跳下大海,泅回大陆的港口,最好一口气就能泅回家乡的花溪河。然而沧海茫茫,四周的军警戒备森严,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
来到台湾后,孔正雄同部分“投诚”的难友一起被编入国民党工兵部队,整天在外面修码头和工事。风吹日晒雨淋不算,仍然跟战俘营里一样被严格看管,饭都吃不饱,他感到彻底被骗了。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无尽的思乡之情汇同着悲伤与悔恨,充溢并咬噬着孔正雄年轻孤寂的心灵。
好不容易熬到了退役,孔正雄只拿到够买5条香烟的生活补助金。身无积蓄,举目无亲,连吃住都成问题。他不得不接受台湾安置退役兵机构的安排,到花莲“荣民”医院农场做苦力,一干就是3年。在这期间,没有工资,只给一点生活零用费。在台湾,没有身份证就寸步难行。医院扣着身份证,他想走也走不成。
孔正雄千方百计找到一个保人,要回了身份证,终于脱离了苦海。他先后做过建筑工、包装工、清洁工、超市送货工。
在给台北市区20多个超市送货的过程中,孔正雄被“刘记”超市的刘老板看中,聘用他做了本店的员工。
孔正雄聪明灵活,很快学会了进货销售、收支记账等一整套管理流程,成为了“刘记”超市的业务经理,也是除老板、老板娘外的第三号人物。
人有祸福,常在旦夕之间。身胖体壮的刘老板突发心肌梗塞猝死,遗嘱也没留下一句。不过,他的超市连同他的老婆孩子自然有人接手和管理。5个月后,孔正雄就和年过半百、他一向称作“乔姨”的老板娘结婚了。“刘记”超市更名为“鸿福连锁经营有限公司”,孔正雄成为了新老板。
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适逢台湾经济起飞。“鸿福”公司发展迅速,陆续又在台北、台中等地办起来30几家连锁超市。不过10多年光景,公司的总资产已经达到了6亿多元新台币。
1987年,台湾开放台胞赴大陆探亲。比起那些解放前夕败退到台湾的国民党老兵,孔正雄还多一份顾虑,所以不敢贸然成行。他先后走访了10几位回乡探亲归来的老兵以及同样背负“叛国者”精神枷锁的昔日难友,又多次写信给清源县台湾事务办公室咨询政策,心中才渐渐有了底。
经过两年多的反复探询和踌躇不定,孔正雄终于决定绕道香港回乡探亲。由于他同时是以台湾富商和投资者的身份回来的,因而受到了清源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的热情款待。在县委统战部李部长、县台办文主任的陪同下,孔正雄坐着县政府特派的专车,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家乡。
当晚,孔正雄在林家饭店宴请县镇领导及众多亲戚乡邻。6时许,宾朋云集,鞭炮齐鸣。李部长、文主任、鲁志海热情致辞后,一身米黄色西装蓝花领带的孔正雄答谢敬酒。但见满堂欢声笑语,好一派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
林三虎、贾苞玉穿梭于大厅和厨房之间。他们从没这么忙活过,嘴上直喊“热死我喽”、“累死我啦”,脸上却笑开了花。
喝酒正酣,孔正雄猛然听到有人喝问:“孔正雄,你还认得我吗?!”
“你是哪个?”他眯缝着双眼,望着眼前牛高马大的不速之客。
来人语惊四座:“我是鲁兵孙,你原来的战友。我替你背了30几年的叛徒黑锅哇!”
“鲁兵孙?你是……鲁兵孙!我……我……”孔正雄依稀想起了这个当初一起跨过鸭绿江的战友,他的腿不自觉地筛起糠来。他看见鲁兵孙右手攥着根爆破筒般的大木棒,知道来者不善,鲁兵孙明摆着是找他麻烦来了。
李部长强作镇定:“不许胡来,孔先生是我们尊贵的客人!”
“对对,是很尊贵的客人!”文主任、鲁志海等人纷纷附和着。
“狗屁尊贵客人!他是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真正的叛徒!”鲁兵孙怒发冲冠,举起1米多长的木棒直指着孔正雄说。一大桌人慑于“爆破筒”的威力,再不敢出声。
林三虎闻讯跑了过来,气急败坏叫嚷:“鲁兵孙,你骂哪个是叛徒?全镇人都晓得,你鲁兵孙才是大叛徒,狗叛徒!给我滚,滚出去!”显然,他没留意到鲁兵孙手里有根木棒。
“狗叛徒?我是狗叛徒?哈哈,我是狗叛徒!哈哈嘿嘿,嘿嘿嘿嘿……”鲁兵孙突然嗥出了一阵阵怪异得瘆人的笑声。
“哐当!”孔正雄所在的主宾桌被掀了个底朝天。只听得稀里哗啦一通碎响,桌上的盆钵杯盘纷纷坠地。
孔正雄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后门。人们见势不好,也纷纷向外边突围。刚才还凶神恶煞的林三虎,吓得屁滚尿流地紧跟着贾苞玉,慌忙躲藏到了厨房的潲水缸后面,听任大厅内的鲁兵孙挥舞着那根手腕粗的青木棒,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地横扫着店内的坛坛罐罐。
贾苞玉听到玻璃、瓷器破碎的声音不断传来,心痛得要命。外头的动静稍有停歇,便怂恿神情紧张的老公前去察看一下财物损失情况。
“不……不……不……要去你去!”林三虎煞白着脸原地不动。见贾苞玉撑起身真要出去,连忙一把拽住了她的裤腿。
林三虎已经作出判断:鲁兵孙疯了,他肯定是疯啦!
好端端的一场盛宴被鲁兵孙搅了个不欢而散,孔正雄惊魂甫定后恼怒不已。李部长、文主任、鲁志海等人不停地向他赔礼道歉。
李部长心情沉重地双手握住孔正雄的手说:“孔先生,我们已经通知派出所,把鲁兵孙这个寻衅滋事的违法犯罪分子抓获归案了。您放心,我们一定依法办事,从重从快地打击处理。决不能让鲁兵孙这样的害群之马破坏了全镇乃至全县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破坏了统一战线和招商引资工作的大好环境,损害了我们大陆民众与台湾同胞亲如兄弟姐妹血浓于水的深厚情谊。相信孔先生也不会因为这样一个意外事件影响您的投资助学计划的,是吧?那好,在您结束探亲和考察行程后,县委统战部、县台办还将为孔先生设宴送行,也是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正式为您压惊致歉,表达我们最诚挚的谢意,热忱欢迎孔先生随时回来!”
镇派出所所长洪飞走了进来,对鲁志海耳语了一阵。鲁志海随后怅然道:“唉,鲁兵孙关押不成了!”
“为啥?”李部长才坐下,这时又霍然站了起来,脸色和语气都异常严厉。
“鲁兵孙疯了,他成疯子啦!”鲁志海道。
“真的还是假的?”李部长似乎不相信。
文主任也追问:“不会是装的吧?越王勾践,还有《红岩》里头的华子良……”
洪飞见众人都望向自己,非常肯定地说:“真的疯了,我们请医院的几个医生来看过,都说是的。要不,你们去看看?”接着,描述了鲁兵孙打胡乱说,还有随身拉屎拉尿、衣服裤子上弄得肮脏不堪的样子。
“不去了,不去了!”李部长连吐了两口唾沫。
孔正雄说话了:“鲁兵孙要是真的有病,那就快些送医院吧!唉,他咋成这个样子啦?”
鲁志海述说起鲁兵孙的遭遇。孔正雄听得心惊肉跳,他没想到鲁兵孙跟他一样也有沦为战俘的经历,更没想到当年应该受到厚待的鲁兵孙竟被当作变节者和叛徒,遭到残酷的批斗和长期的歧视,难怪鲁兵孙要说他背了30几年的叛徒黑锅了。
孔正雄心中五味杂陈:“鲁兵孙治病的钱我来出。还有今天他砸坏饭店家什的损失,我也一起赔。李部长、文主任、鲁书记、警察先生,你们就不要再追究他了!”
见大家满脸疑惑,孔正雄道:“我们是……是乡亲呐,同一个村子的。”他本想说我们是一块儿参军的战友,但不知是愧疚还是其他原因,他说不出口来。
孔正雄这次回乡,除了到早已去世的父母坟前烧纸祭奠一番,也给众多的亲属、邻居等几千、几百、几十元不等的见面礼。对那位苦等他10多年最后不得不草草嫁人、如今佝腰驼背苍老得不敢相认的旧日恋人翠翠,孔正雄一下就给了她5万。
翠翠的儿子已23岁,跟他35年前茫然踏上台湾岛时恰好同龄。女儿20岁,那是活脱脱又一个当年的翠翠。孔正雄另给他们各1万块。
是补偿么?是,又不是。说是,那也仅仅能表达他的一份深深的歉疚。说不是,因为这区区几万元,怎能偿还当年被称作村里一枝花的少女翠翠蹉跎青春的高昂代价?
在两个不是他的儿女的年轻人面前,孔正雄满怀伤感,给他们的钱就更不是补偿所能解释的了。
孔正雄捐献给村里小学30万元,由他改名为“和平希望小学”。这寄托了一个经历了战争沧桑的老人发自肺腑的祝愿:家乡的子孙万代,再不要经受那般血与火、生与死的磨难,还有浪迹天涯有家难回、只能在梦中跟父母亲人和故乡山水相见的悲伤与痛苦了!
此后,孔正雄每年春节前都要回大陆一次。既为探亲,也有不少商务活动,每次都要呆一个月左右。他的“鸿福”公司成功登陆,在静江、竹岭两市和清源县都有了连锁分店。
孔正雄热心教育和慈善公益,5年里捐资总额达到1000多万元。不只在玉屏和清源有名,在省市有关部门也都挂上了号,待若上宾。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孔正雄经常从大陆官员嘴里听到这句话。他们不计前嫌的热情欢迎和款待令他深为感动。作为一个怀有愧疚与负罪感的游子,孔正雄打算陪他在台湾的已80多岁高龄的老伴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安顿好那边的晚辈们,然后就回大陆来帮助家乡建设,促进国家的发展。
在台湾,在大陆,孔正雄用钱可以换来形形**的人们包括各方头面人物的笑脸奉迎及尊重礼遇,独有鲁兵孙根本不买账,形同冤家。孔正雄曾经跟自家兄弟一起上门看望这个曾经的战友兼难友,鲁兵孙一见便破口大骂“叛徒”,还操刀弄棒地向他冲过来,孔正雄只得仓皇而逃。他托人带去的钱,鲁兵孙听到他的名字就扔出了门外。
每次归乡,孔正雄心头总有阴影笼罩,生怕鲁兵孙冷不丁从哪里冒了出来。鲁兵孙发疯不能归罪于他,但每次发病都跟他有关。回来一次,鲁兵孙就疯癫一场。奇怪的是,孔正雄一离开,他就安静下来,平日里也不惹是生非。孔正雄回乡前夕,他的疯病又准时发作,似乎有种神奇的预感。乡亲们一见鲁兵孙的癫狂症状再度出现时,就会不假思索地断言:“孔家老四快从台湾回来了,这回不晓得他又要撒好多钱来赎罪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