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做人太累
第二场 做人太累
程海平睡过午觉,见母亲还没起床,就从邹教授送给他的一大盒钢琴曲磁带中选出一盘放进收录机,戴上耳机,坐在外屋的沙发上静静地听着。
宛红梅起来见状道:“你还怕吵到我啊?我本来就没睡着。家里没奶粉了,我得出去买两包回来,不然明早要断顿啦。唉,人上年纪忘性大,早上出门就念叨要记住买奶粉买奶粉,结果还是忘了。唉,以后买东西要先记到本子上,免得丢三落四的。唉唉,你看我差点又忘记带钱包还有钥匙啰!”
在母亲说话的当口,程海平取下耳塞,把收录机也关掉了。“您好好歇歇,明天再买吧。牛奶一顿不喝有啥关系?”
“早晚各喝一杯奶是有科学道理的。”宛红梅端详起儿子来,“还别说,我感觉你现在气色比刚回家时红润多了,脸也长胖了。不信你去照照镜子,呵呵!”
宛红梅出去后,程海平又弹起钢琴来。不多会儿,门铃连续响了好几下。他暗笑母亲肯定是忘带啥东西了,开门的钥匙也没拿。打开门一看,原来是郑江。
郑江刚才听到了琴声,进屋就嚷嚷:“老同学整的是高雅艺术,硬是超凡脱俗哇!”
程海平自嘲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除了这些雕虫小技,我还能做啥?”
郑江坐下道:“再过一个月镇上就要开人代会选副镇长了,可我心头打鼓很不踏实。鲁书记、骆镇长还有那些村支书、村主任都笑我多虑,说这是组织意图等额选举,板上钉钉十拿九稳,叫我一千个一万个放心。不过鲁书记、骆镇长面和心不合,他们各有一派。选票在那些代表手上,投不投给你天晓得。我还真担心放了我筏子,那就出大洋相喽!”
程海平削好一个苹果递给他:“本人现在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要顺其自然随遇而安,自然就很少担心跟烦恼了。”
“说的也是啊。”郑江咬了一大口苹果,口齿含糊着说,“要是选不上,大不了再回去当我的行政科科长,我还不想蹚这浑水哩!”
程海平白他一眼:“没那么简单吧。选不上就落水了,政府办吃香喝辣的科长位置还等着你?我要回学校,代课老师还占着位置不想让呢。”
郑江问:“代课老师有啥来头?他还能争得过你?奇了怪了,这不成了喧宾夺主吗?”
“哪个说我争了?”程海平重新坐回钢琴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真要回学校,我还不适应呢,非憋出毛病来不可!”
程海平的双手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不停翩舞。铿锵悦耳的琴声中,他如痴如醉,一头长发随着节律上下抖动摇曳多姿。郑江先是走到钢琴周围四处打量,然后在一旁死死盯着程海平白皙细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滑动和跳跃,似乎想要看出什么奥秘。
一曲终了,郑江道:“好听,真的好听。像在山村野外看见了小桥、流水、树林、飞鸟,感觉好轻松、好舒畅啊!”
程海平点点头:“你还真听出这几段乐曲的意境来了,很有悟性嘛!”
郑江心里得意,嘴里却道:“我是门外汉瞎蒙的。嘿嘿,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哇!”
程海平说:“这几年手都生了,现在稍微找回点儿感觉。唉,弹好了又咋样?知音难觅,只能自娱自乐罢了。老这么对墙弹琴,也是无奈啊!”
郑江说:“刚才你劝我别烦恼,看来你也烦恼哇!”
“劝人容易做到难,站着说话不腰疼嘛。”程海平笑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郑江说:“ 我该回镇政府去了。下午组织部要来人,晚上又少不了喝酒。这几天,我的胃子就没舒坦过。唉,做人太累了,人活着真他妈的不容易!”接着吼起了一首歌,“多少脸孔,茫然随波逐流,他们在追寻什么?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
郑江穿了一身簇新的深蓝色毛料西装,显得紧绷绷的,程海平看着很是别扭:“这西服你别穿了,先放起来吧!”
“咋啦?我刚定做的,花了1000多块哩!”郑江莫名其妙。
“呵呵,晓得你的料子高级。穿得周吴郑王的像要去相亲,又一点都不合身!”
“嘿嘿,这不是赶急么?尺寸量小了,穿起才晓得。”郑江拍拍袖口上的灰尘,“听你的,我回去就脱了换一件。”
“还有,领带也别戴了。”
“又咋啦?哪样你都看不顺眼哦!这是老爸让戴的,说红领带可以驱邪护身呢!”
程海平早听说官场上有的讲究比老百姓的迷信还不可思议,便说:“好好,那就戴着吧。不过,打领带有讲究的。你穿的羊毛衫是圆领,领带全部露在羊毛衫外面,飘飘荡荡东歪西斜实在煞风景啊。你当了副镇长会上行下效的,其他人也要跟你一样拴领带哩!”
郑江咧咧嘴:“拿我开心哪?我这个副镇长八字还没一撇呢!”
“当不当副镇长都要会打领带嘛。”程海平道,“你得换件鸡心领的羊毛衫,里面穿衬衣,领带只露出上面一小截。”
郑江说:“鸡心领的我有,在镇政府那边,晚上你过来教教我。真是的,一根领带就弄出这么多麻烦,还不晓得选举要遇到些啥麻烦呢。我现在认不到几个人,叫得出名字的更少,心头硬是没底。”
程海平道:“认得的人少未必是坏事。你是县上安排下来挂职的,应该问题不大。书记镇长的是非你还是别去介入为妙。”
“嗯,嗯。”郑江挥挥手离开了。望着他的背影,程海平这才发觉郑江左腋下还夹着个崭新的黑皮公文包。
这家伙,嘴上说怕选不上,行头上倒全面进入角色了。程海平暗忖:人是最善变能变的。变脸变色、变腔变调,乃至变形、变心、变质、变鬼,都是无所不能的,胜过自然界所有的动物植物千万倍!
晚饭后,程海平走进了镇政府。值班室的小伙子一眼认出了他:“程老师,您找郑镇长哪?请跟我来。我是您的学生叫黄军,读初中的时候您教过我。想起来了吧?那时候我又矮又瘦一点不起眼,歌也唱得不好……”
程海平望着眼前这个五大三粗长着络腮胡的壮汉,一点印象也没有。从读初中到现在时间很久远了,学生的模样变得认不出来也很正常。听见黄军的名字他不由笑了。乡下人给孩子取名字图吉利图响亮图顺溜,却不注意谐音避讳。班上点名时,引得哄堂大笑是常有的事。黄军肯定经常被同学们戏做日本“皇军”, 开玩笑、恶作剧那是免不了的。
程海平记得当年有个女生姓周,这本来很平常。偏偏父母给她取名巴萍,连起来就是周巴萍,很像《半夜鸡叫》里那个凶狠刻薄的老财主“周扒皮”的读音。一些调皮的男生见到她就叫“周扒皮”,不是模仿公鸡伸脖子打鸣“咯——咯——咯”,就是学动画电影里的老财主尖声斥骂长工们:“起床啦,起床啦,你们这帮懒骨头!”弄得周巴萍哭笑不得,有时老师见了也忍不住发笑。后来她妈妈忧心忡忡地来到学校:“周巴萍这个名字秀秀气气的好听得很嘛,咋个女娃子死活要改名字呀?老师,她该不会是中邪了吧?”老师解释了半天,当妈的才明白了究竟。听从老师的建议,到派出所把女儿的名字改成了“周秀萍”。
大院里有零星的几个人闲谈走动,食堂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鸡鸣狗吠声。镇上干部基本是“走读”型的,一般情况下,除了政府大院的几家住户和两三个值班人员外,其他干部下午4点前后都下班回家了。遇上鲁书记、骆镇长进城开会出差在外时,大家吃过午饭就找个理由提前溜号也是常事。那些家属务农、做生意的半边户们更是归心似箭,家里的一大堆活路还等着他们呢。农村分田到户后,镇政府的事务大幅度减少。只要没有接待上级领导、迎接检查这类的重要任务,其他事情不少都是可松可紧可有可无可办可不办。
郑江的办公室在二楼,门虚掩着,屋里面亮着灯。黄军轻敲了两下门,叫道:“郑镇长,郑镇长。”
郑江答应着出来了,连声说“请进,请进。”又对黄军道,“下边盯着点儿,有事马上叫我。还有,做好电话记录。”
黄军恭敬地“嗯哪”着,转身下楼去了。
“头绪太多了。”郑江摇着头,叫程海平在外间的长藤椅上坐下,“来了我才体会到,硬是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啊!”
程海平打量着屋内陈设:进门对面的白灰墙壁上方是一幅墨迹很新的横幅“克己奉公”,四个大字中规中矩,装裱也算精致。左侧墙壁的一溜铁钉上,整齐地挂着七八个已夹上了红头文件的黑夹子,另外还挂了几本用同样铁夹子夹着的时事、党建类刊物。靠右侧墙壁的窗户下摆着一张暗红色书桌和一把单座藤椅,桌面上电话、台灯、书报等摆放有序。
“克己奉公!呵呵,郑镇长有板有眼哪!”程海平想到了“屁股决定脑袋”的说法。一个人所处位置不同,其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也会发生转变。
“文化站的贾站长写的,刚裱好送来。”郑江泡了一杯茶递过去,“喜欢吗?我叫他再写一幅送你。”
“不用,不用。”程海平又聊了几句茶叶品质、味道的闲话,转而问起选举的事。
郑江面露喜色:“下午县委组织部的马鸣部长来了,当着鲁书记、骆镇长的面说:‘选举必须万无一失,郑江也必须当选。要是出了问题,你们就辜负了组织上的信任,对你们驾驭全局的工作能力也要画个大问号了!’我还看到了给镇人代会准备的会议材料,对我的介绍净说些优点,有政治立场坚定、原则性强、自觉抵御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侵蚀,还有德才兼备、言行一致、公而忘私、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嗬嗬,看来这次选上的问题不大!”
程海平笑道:“我才发现,你有这么多优点啊!要这样的话,当县长都够格啦!呵呵!那就提前祝贺你了,选上副镇长我再请你喝酒。”
郑江连忙摆手:“喝酒免了,我倒是想吃伯母做的家常菜,煮一锅青菜圆子、或者萝卜白片肉都可以。对了,你到底想不想来镇政府干?别婆婆妈妈的了,只要你说想来,其他的事情我帮你办!”
程海平道:“你还没正式上任,不要为我的事影响到你。等你选上副镇长再说也不迟。”
“好吧。”郑江说,“据说以后我分管政务、文化教育这一摊子事。你是内行,可以做文化教育专干,正好帮帮我。另外,贾守拙年龄到点要退休了,你来接替他当文化站站长最合适。关键是你要尽快给我个明确的态度,我好去帮你活动。”
临别时,郑江握住程海平的手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怕的是过了这村没那店,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来吧,还有啥顾虑的?一切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