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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令(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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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周府大门已落了锁,后院一棵树上,悉悉索索发出一阵异动。

几株含苞的白色木芙蓉花之后攀折的三角枝干中央滑入一只碧玉绣鞋。

晏早玉抱着树干倒挂在上头,任是怎么挪动也撼动不了半分,只能自认倒霉。

正苦恼,她原先盯着的那间亮堂的内室忽然没了水声,梨黄海棠十字长窗后掠过一道暗影。

下一瞬,屋门打开。

四目相对。

“……”

男子应是刚沐浴完,只穿一件蚕丝里衣,还未来得及系上带,一头乌发润泽,打湿襟前一片,贴合出劲拔的线条,再往下,胸膛半露……看着身子骨就硬朗。

晏早玉挂在那,一时忘了窘迫,满脑子只剩四个字——解衣欲睡!

也不怪文人喜吟: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呸呸呸!

为美色所惑,是大忌!

男子见其状,微微勾唇,手上边系着衣带边朝这处来,丝毫不介意一般,倒让晏早玉觉得自己想法不堪。

亵渎。

赤裸裸的亵渎!

她扭了个身子,尽量朝对那人,尴尬道:“叨扰了。”

树影将她的脸遮个大概,还是藏匿不住透出皮骨的嫣红,不知是羞于观赏男色还是为形象不堪入目而蔓上耳根。

周宦让清咳一声,严肃的像个私塾先生,“晏小娘子深夜造访怕是有些不合规矩,惊动我的侍卫事小,可若让旁人知晓了,定会闹出许多动静。”

晏早玉见他情绪正好,心中多了几分把握。

“是我失礼,可真是有要事同大人商量。”晏早玉伸出一只手,欲哭无泪状:“大人能不能?拉我一把?这样说话怪不方便的。”

周宦让犹豫一瞬,仍把手搭过去。

他一手揽过肩,一手扶着腰将人往上抬了抬。

晏早玉适时把腿抽离开,身子一重,顺势找到对方衣襟,那人措不及防被她往前一带,竟没能站稳双双摔了下去。

一双水雾长睫刷在女子额际上,耳珠似被什么东西贴着,登时令她浑身酥麻,下意识往旁边一躲,才发觉后边枕着一只手。

男子双臂借力起身,无意又轻点了女子耳根,晏早玉复颤了颤身子,眯见缝,连滚带爬冲到树底下,像是一把火烧到脑门,浑身不自在。

不过看他这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她一个姑娘更吃亏才对吧!

“若是陛下赐婚一事便不必说了。”

周宦让背对她,和没事人一样,转身要走。

晏早玉仰着头,当即阻止道:“今夜冲撞大人,是我的过失,大人因心有怨怼答应陛下赐婚实在不划算,一来大人身介清流,与相府与我搭上边只损无益,二来早玉心有所属,绝不是你的良配,是以难以将就。”

话毕,那头立马传来一声冷嘲。

难以将就。

一双眸子突然转过来盯着她,晏早玉对上那双眼的一刹,心跳一滞,面容煞白,等死一般。

她看得分明,那里头,是一头剥了皮的猛兽。

猛兽野性,食血肉嚼红骨,闻者毛骨悚然,然而最要命的是,猎物临死前挣扎,明知非死不可,依然竖着寒毛等待最后一场殊死搏斗,这类程度的绝望比死还要痛,还要可怖。

于晏早玉来说,就是如此。

一时,遍体生寒。

周宦让一步一步接近她,每一步都像踩在她涌动的命脉上。

“可你说的不算。”周宦让弯腰,一手攀上一侧锁骨,那力道仿佛下一刻就要捏碎,却在看向见那张脸的同时恢复了理智。

晏早玉被他掣住胳膊带起,直愣愣地盯着那双眼,那里头早已没了方才那股杀机,唯眉宇间还露出些愠色。

她不敢动作,再度打量那张脸,安慰自己定是看错了。

周宦让松手,盯她半晌,反问道:“你当陛下为何会赐婚你我?”

晏早玉轻蹙眉头,没做应答。

他接着道:“你说我居清流,那你可又知道,清流要做便要打压捕杀,不如浊流之势随源而走,自然比清流容易得多,行的路越顺,走的人也越多,天地阴阳平衡,总要想法子改变局面,晏相一派根生树大,短时间内陛下并不能撬动,唯一上策便是牵制。”

用晏早玉来牵制晏府。

晏早玉自然明白。

君有疑,臣必死,晏府做任何事一向不避不掩,没个顾忌,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如此招来祸端,可这并不是她能左右,朝堂之事她不甚了解,却也知诡谲风云,行差踏错半步都有可能丢了性命,能有今日,实属不容易。

人人皆有软肋,父亲亦然。

皇帝好算计,想用她挟制自家人,这话不像是在商量,不如说是威胁。

晏早玉舒展开眉头,“你是皇帝的人,为何告诉我这些?”

周宦让毫不犹豫道:“陛下希望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晏早玉不深不浅端详他两眼,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倒觉得这话有六分可信。

“那又为何是你?”

一个被皇帝寄予厚望,前途无量,日后就算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为何要舍弃这份荣耀,把自己混为乌合之众。

“你以为呢?”

他一声不响看着她,仿佛在说有什么问题?

还真是没问题。

晏早玉在心里肯定,不愧是清流标榜,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她没再说话,转身又要翻回去。

女子三两下窜上树干稳坐墙头,一手插在腰际,两只碧玉绣鞋勾着里外实墙,许是觉得不妥,扭头又来问他:“今夜之事大人可会告诉我爹爹?”

那人忽笑:“不会。”

咻地一道,身影不见。

周宦让上前几步,站在那棵足有三丈高的木芙蓉下抬头赏望。

一缕飘扬在枝头的鹅黄色丝带宛若托底的新叶,使占尽深秋孤寂的木芙蓉竟也有了活色,抛去一贯规行矩步,那株独得美艳的芙蓉却显得一身轻,愈发娇俏。

他以为人本该如此。

如这株芙蓉花,随性生长,低枝难折。

月影重重,男子伸手欲取下那块被划破衣裳的丝带,只触及一阵,又猛地缩回手,嘴里喃喃:“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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