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
四下无言。
老妇倒地嚎叫,一只眼血流不止。明若水深吸一口气,果然发现那种被窥探的感觉再次袭来。营地寂静不已,但她知道,暗中或许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此处。
那些包藏贪婪与恶意的目光,属于人类,却与豺狼虎豹无异。
阿尧面无表情举刀,刀身闪过血色,带着一缕异常的黑。血腥味弥漫开,绷紧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不知不觉,流民聚拢,把包括阿尧在内的六人围住。
南方这把火,烧光了难民最后的理智。
不知道是谁先动手,等柳依反应过来,身侧已经被流民占据。他们蛮横伸出手,抢夺柳依腰间的丹药、药巾。她举目四望,师姐妹全数被围,流民一层又一层组成人墙,无数双手张牙舞爪袭来。
他们想活。
明若水狼狈转身,被这荒唐一幕堵得说不出话。
阿尧抬脚踩住老妇,就见她儿子忽然苏醒,怒目圆睁,猛地爬起来,张开手扑向明若水!阿尧注意到,迅速闪身,弯刀没入中年男人肩膀。她右手青筋毕现,死死抵在两人中间,脚下压制老妇,一时左右支绌。
“能不能打?”她只来得及肃声问出一句,中年男子紧接着放弃明若水,直接专攻阿尧。阿尧松手卸力,弯身避开利爪,蓦地屈膝跳出包围圈,眼神沉冷。
明若水仍陷入苦战,医修在这种情况下太过被动。
阿尧见状,直接跃至营帐顶部,以她为中心,灵力磅礴而出,击倒一片流民。柳依吓得不轻,急忙出手以灵力庇佑百姓,转头几乎破音:“道友不可!”
流民靠得太近,倒一个就带倒一片,只剩下几名修士鹤立鸡群。好在柳依全力出手,流民未曾受伤。
阿尧忽然悲从中来。所谓苍生,就是这么一群敌我不分的人?!
“杀人了!杀人了!”有人被波及,手脚并用爬起来,站都没站稳就要跑开。被他这么一喊,人群顿时乱作一团,被压在底下的人爬不起来,上面的人急着跑,也不管旁人死活。明若水只觉得额角跳个不停,用力喊出声:“都停下!”
一群亡命徒哪里会听?场面一点儿也没好转。
阿尧吸吸鼻子,刚准备动手,老妇倏忽暴起,狠狠咬住她脚腕,隔着布靴,那犬牙竟也穿透直接到肉!
这还是人吗?!
阿尧乍然吃惊,莫名脚下一软,整个人竟就跌坐在地,与老妇近乎面对面。她发狠一拳击碎老妇下颌,灵力波荡间,香雪梨图腾忽而不召自显,照亮半方天空,无比眨眼。她体内经脉尽数暴动,本命图腾燃烧,疯狂汲取灵力以抵抗体内这一缕摧枯拉朽的破坏力。
有剧毒。
明若水到底冷静下来,迅速跃空,身后同样出现图腾,半人高巨灵鹿呦鸣,降下华光,阿尧身上那种绵软无力的感觉瞬间缓解。冷汗被夜风吹过,激得她不停发抖。
众人只见阿尧低头,紧接着地底浮现数枝褐藤,直接捆住中年男子,瞬间绞杀!血肉爆裂那一刻,大片黑腥血液喷薄,转而被藤条吸收殆尽,开出朵朵白花,立刻凋零。
阿尧没杀老妇。倒不是心软,只是今晚的闹剧需要溯源,而中年男子症状已深,活着也提供不了信息,反倒是老妇尚存理智,能用手段审。
老妇这下当真折戟,被死死捆住动弹不得,右眼不断流血,血色浓稠发黑。
阿尧抬头,看着明若水的本命图腾若有所思。
巨灵鹿图腾。可她竟然不是强愈合系。她想想,四十八郡,哪个家族传承的这一支?
“大哥!”
阿尧兀自沉思时,一人看见中年男子暴毙,分外痛苦,满眼血丝朝阿尧看来:“我要你偿命!”
叮——
弯刀擦着他脸飞过,牢牢钉在地上。
男人萎顿,跪在地上,空气中无言弥漫一股尿骚味。众人鄙夷,一面觑着阿尧脸色,一面远离男人。
“娘,我要吃药……”远处营帐跑出来一个小孩,睡眼朦胧,走路都打跌。
流民中,一个女人猛回头,走出两步,急忙跑回来哐哐磕头:“仙子救救我家妞儿!”
“不是我,不是……”流民当中,忽退开许多人,几息过后,大拨人分成两搓,一撮靠近老妇,另一搓自觉离开他们,却也不敢靠近阿尧等人,只远远聚在一起。他们之中,衣衫破烂的流浪汉开口:“是他们!他们逼迫我们……各位仙子,我错了,给点药吧……”
仿佛世界回归理智,所有人终于想起来,滞留在此的流民超半数得了流感。
没有药,没有饭,会死的。
一时间哭声震天,却有部分人鬼鬼祟祟向外走,走着走着跑起来,一股脑跑出营地。
流浪汉反应过来,原地跳脚:“哎呀!他们把药抢了!”说完要追出去,发觉追不上,马上回头痛哭流涕:“仙子可怜可怜我们!”
“你有药吗……”方才磕头的女人神经兮兮转头,抓住身边人衣襟,“你有药!我看见你抢了!”
阿尧慢吞吞站起来,旁边是万春门五人,几人皆沉默着。
流民大打出手,吓得此刻躲在营帐的其他流民个个安静,谁也没敢出来。
明若水终于动了,她从接子囊内取出新的药瓶,轻轻说:“我这里还有药。能说清楚前因后果的,一定有份。”
沙哑,无力,却像巨石砸入死水,激起千层浪。
“我知道!”
起先是一人手脚并用爬过来,接着,所有流民都双眼放光,哄抢着靠近。明若水冷面挥手,无形屏障将两方人马隔绝。
“他们是猛虎军!”
“猛虎军有仙人指点,厉害的都能学法术,好多地儿都被他们占了!”
“你懂个屁!仙子,我,我,我和他们一起从抚州过来的,他们就是疯狗,四处咬人,把食物全部据为己有,什么狗屁猛虎军!饿死鬼军还差不多!”
阿尧听众人七嘴八舌,乍听到抚州,抿唇不语。
抚州,不是周陆的老家么?如今防得和铁桶一样,流民是被赶过来的?
她将所有人噤声,淡淡看向那人,微扬下巴:“细说。”
明若水看一眼阿尧,亦点头。那人大喜过望,连忙开口:“这伙人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好多人和他们一路分不到吃的都饿……”
“你们在抚州,是从城里被赶出来,或只是路过抚州而已?”阿尧见他说不到重点,直接打断。
“是……是没能回去!我娘子还在城中也出不来!”
她继续问:“什么时候?”
“六月末!”
六月末。
明若水见阿尧沉思,走过去,递给那人一颗清心丸,那人如获至宝,狼吞虎咽,尔后马上跑回营帐不出来了。人群仍旧沸腾,明若水悄然靠近,以灵力传音于阿尧:“道友,南郡形势复杂,我已传讯师门求援,你的伤……”
阿尧歪头,中年男子死在脚边,她自己体内的毒经明若水帮忙,暂时控制住了。
“我师尊能治好,你别担心。”明若水又说。
阿尧一愣,轻轻笑笑,回应道:“多谢。这里你们能行吗?我有些事需要捋一捋。”
明若水于是点头,递给她一个眼神。
等阿尧渐渐脱身,回到营帐,盈姐儿应是被吵醒了,坐在侍女床边摇晃双脚,目光追着阿尧走。
阿尧脚步一顿,缓缓走过去,摸了摸小孩的头,却是折身离开营帐,寻了荒地外一处沙石后蹲下,拿一枝树杈在沙土上写写画画,静静思索。
抚州成了一座围城。
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六月末,周陆已经将抚州、苏州、扬州收入麾下;九月,青州倒戈,周陆抢下上饶郡四块肥肉。至此,上饶郡只剩宜州明面上仍未反。地上,“苏、扬、青、宜”正好占据四角,连起来是斜方状,正中间,包裹一个“抚”字。
而六月末,也是青州隙点破裂的时间。
彼时,她刚从茧镇抽身。
几件事是独立的。
是这样吗?
阿尧正感觉腿有些发麻,准备换个姿势,忽然察觉身后有人。她猛地掷出树枝,树枝在空中呈抛物线飞掠,却被长指夹住。
她猝然回头。月色下,赫寒聿长发披肩,一袭夜行衣贴身穿着,影子从他脚下绵延,正落在阿尧脚边。
赫寒聿无声地笑,凭空变出一柄长剑,遥遥伸手递给她。
阿尧悄悄抹干净地上涂画,接过长剑仔细打量。剑很轻,剑柄细长,刻了一朵桃花,剑身同样偏长,拓落月光下锋芒毕露。只看外形,几乎与去晴差不多。
她按耐住抬头的冲动,轻声问:“哪里找来的?”
赫寒聿余光瞥见地上痕迹,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说:“我锻的。”
“你?”阿尧惊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就这么给我了?”
他点头,随意坐下:“一把剑而已。”
阿尧闻言顺手挽了个剑花,算是认可。长剑偏细,光拿在手上感受片刻,外形与去晴剑相似,确实挺趁手。她也寻了一块地,离赫寒聿一步远,盘腿坐下,朝他看过去:“师兄怎么知道我在这?”
赫寒聿转头与她对视。
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
阿尧突然发现这点,先移开目光。
赫寒聿又笑,嗓音沉润:“你猜。”
猜个鬼。阿尧默默嘀咕,他送的东西估计有什么追踪术。面上却不显,有些苦恼地开口:“师兄,算来我们不过认识半年,那件事,你确定需要我帮忙?”
说完,阿尧还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认真算起来。
“确定。”赫寒聿支起一条腿,“希望我没有看走眼……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