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之下
向月阑尴尬地伏在半空,看着自己躺在床上的“壳”,和跌坐在床边的陌生少女,赧意满上心头。
阿尧强自支撑,站起来欲往耳房走。她看一眼向月阑,放缓了语气,“姑娘,我能否借用你的偏室过一晚?你放心,我没有恶意。”
向月阑犹豫着点头,轻声说:“我知道,你的灵魂是‘白’的。”
“而且你没有被我的模样吓到。”
这是什么绝世小白花,又美又傻还善良。
阿尧矜持点头,见她确实不介意,拔足狂奔,猛地呕出一口血,就地打坐,寸寸梳理经脉,思量今夜的收获。
等顺利抚平经脉暴动,她就跨上化形境后期了,离复生境只有一步之遥。假以时日突破,就快要追平上辈子闻人遥的复生境后期。光是想到这,她都感觉心潮澎湃。
灵力游曳于经脉当中,与神芝仙草图腾一起,修补受损的身体。
天边晨曦初至时,阿尧终于顺利渡过破境难关。小门一开,小天魂已经归位,但向月阑仍旧没有醒来。
赘婿这个事儿怎么解决才好呢?
她在屋内踱步,忽然听见侍女“咚咚”敲门,身后的向大小姐悠悠睁眼。
阿尧藏到帘子后,冲向月阑眨眼。向月阑呆呆愣了一下,笑着点头,神色自然唤人进屋梳洗。
侍女捧着水盆,连带一名老嬷嬷一起走进来,直奔雕花床,大惊失色:“大小姐,姑爷呢?”
向月阑再次呆住,慢吞吞摇头:“我不知道,你们快带人找找。”
院子里于是乒铃乓啷,乱哄哄闹起来,这屋子里就又安静了。向月阑摸着头上赤金红络簪,忽而开口:“其实你就是我的新郎。”
阿尧一个趔趄扶住梳妆台,有些失笑,“是了,你是小天魂,总比旁人敏锐些。”
“小天魂是什么?”向月阑问。
阿尧只好三言两语提了一嘴,尽量挑着好处说了。向月阑闻言笑起来,“竟有这么厉害。可惜……”
“我难得勇敢一回。”
敢将终身托付于陌生男子,一不怕遇人不淑,二不怕万贯家财被吃绝户,确实“勇敢”。但阿尧还从她失落的语气里听出了纯粹的向往,只怕自嘲里也是藏着真心的。
向月阑调笑着开口:“反正我要死了,倒不如你赔我一个赘婿,留在我家算了。不过你们修行之人本事极大,哪里就需要家门庇护呢?”
阿尧听她断断续续唠叨不停,挑眉道:“小天魂还能知道这个?”
“是真的,”向月阑把金簪拔下来,凝望着铜镜中自己倾国倾城的脸,“我能看到魂的颜色。有些颜色代表人要死了,有些代表良善或邪恶。”
“……从小到大慢慢发现的?”
阿尧抱臂靠在门边。既然朔源宝堑说小天魂无人引导,此生已经磋磨,那凡此种种都只能是向月阑亲身经历了。
果然就见她点头,哀切看来:“你能不能带我出去看看?我家人年年都拘着我不许出门,这绣球招亲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也就那么一小会儿,但终于能瞧瞧市井热闹了。”
养在樊笼里的金丝雀,给自己造了一副翅膀。
阿尧突然不想吃小天魂了,以心声问朔源宝堑:“破境之力将我的残魂补好了,眼下我不是很需要她。如果我满足她的愿望,是不是你同样能吸收善魂念力?”
朔即刻应道:“可以。但她只有一日光景了,何必心软?”
“谁知道呢?”阿尧敛神,“就当我与她做交换。”
第五谌死了,万春门那一伙人都没了,她拿飞音符的路就被堵死。倒不如借向家一用,想办法靠向月阑光明正大进入泗水城。
做好打算,阿尧这才准备开口,忽然察觉到脚步靠近,再次走回帘幔后。侍女急匆匆在门外通禀:“大小姐,老爷请您去前厅。”
—
向府前厅稀稀拉拉聚集了些人,男女老少当中,混着一个年纪很小的少年,看来不过十岁左右。不过阿尧的目光只短暂停留一瞬,立刻紧盯旁边站着的少女。
天华菁。
这不对吧?
阿尧悄悄释放挿血显影之四,血线触碰到天华菁的那瞬间,嗡嗡颤动。妖法血线遇人则静止,遇妖则不止,她被妖物上身了。前夜还干瘪的身体此刻与活人无异,容光焕发,单单从外貌上完全无法区分。
她收手,血线掠过十岁小男孩时,也不甚明显地抖了一下。
向家怎么成妖精开会了?向华醇打的什么主意?
当着众人的面,向华醇忽然变了脸色,凉凉看一眼向月阑,旁侧身强力壮的门婆子就涌上来,七手八脚将大小姐捆住。早上来验房的老嬷嬷痛心疾首:“诸位高人,我家小姐被妖怪附身,还请各位帮帮我们!”
阿尧暗暗“咦”一声,不太相信向老爷目的这么单纯。
她伏在房顶,小心调整姿势,不改变瓦片漏进去的光线。这屋里少说近十名来路不明的人,看着天南地北的,短时间绝无可能凑齐这些人。向家疼大小姐出了名,不会大肆宣扬大小姐被妖怪上身吧?
“今早老奴在大小姐屋里发现了血迹,姑爷也不见踪影。我们大娘子向来循规蹈矩,怎么会干出伤人的事儿?!”
得,搞半天是因为我。
阿尧拧眉,感觉还是不对,这结论下得如此鲁莽,她没从向华醇眼里看出一丝一毫对女儿的怜惜。
厅内,大戏已经唱开了。
“老道走南闯北三十余年,对鬼怪最有心得。只要将大小姐随身的钗环首饰交予我,保管立刻引出妖鬼,还您一个须尾俱全的女儿!”这个是贪财的。
“大小姐魂宫亏空,天生魂灵异于常人。老爷若想保大小姐一世平安,贫道愿意入府镇宅。”这个有点本事但不多。
一圈下来,只剩天华菁和小男孩没开口。
向华醇好似此刻才发现“高人”之中混入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神色不虞,遣人要把他赶走。
小孩扭开下人,冷冷出声:“一群蠢货。你女儿的小天魂富贵不可言,却被你毁了。”
嚯,这个有来头。阿尧来了兴致,微微屈身侧耳听。
就见向华醇脸色青红交错,愤愤挥袖,“胡言乱语!把他赶走!”
男孩忽然诡异笑笑,飞速摁住额心,大片赤焰火降落,将向府大厅烧起来,一片叱骂声中,小孩把手伸向了向月阑。
向月阑整个人被提溜起来,却是一左一右,左边是小孩突然暴涨的身躯,右边是少女有力的手。
阿尧早变换容貌,随手挑了胡映星的壳子套上,此刻在旁人眼中,她就是生了胡映星这张脸的人。
两人在尖叫中拉扯,阿尧倾身而上踢开小孩的手,面色严肃。
现在不能喊小孩了,面前的人已经长到与向华醇持平,脸上却仍旧稚嫩,整个人充斥着拼接的违和感。阿尧可以肯定,他是冲着小天魂来的。
好巧不巧“天华菁”同样出手,吸星揽月的妖气荡开,一口气扯住他们三个人往外,直直掠过向府,摔在大门前。马蹄溅起的烟尘中,阿尧瞥见天华菁脸上一闪而过的北极瞳。
渎魂极目狐。
她就地翻身,如猎豹般踩上赤马,隔空抓取向月阑。天华菁堂而皇之出手,一招渎魂瞬间令向月阑天魂离体,再度朝天华菁靠拢。
阴阳罗生刺飞出去,强悍勾引小天魂,两人在半空中对峙。
向月阑的身体失了魂魄,软绵绵倒在地上,被小孩拖走。
阿尧无暇顾及躯体,只能死死控制小天魂不被带走。街头百姓第一次看见这种人魂分离的景象,大叫着走街串巷,等他们回过神来,阿尧和天华菁却已经飞出去很远。
掠过尧山脚下,天顶忽然扭曲,硕大而华丽的北极瞳闪现,盯着阿尧看。
庞大漩涡把两人一魂带进去,阿尧在最后一刻掷出去晴剑留在界外,整个人头重脚轻,感觉到瞬间的魂魄离体。
生魂俯瞰大地,忽然在四界地图上勾勒出两个光点。一点正在她脚下的南郡,而另一块光点翻越数座山,正指着风月台。
阿尧立刻意识到这是气魂和欲魂!
可惜没能细看,生魂就在罗生刺的保护下归位,她轻飘飘踩在羽绒上,捕捉到天华菁一闪而过的身影,再次提步追击。
向月阑此时是有魂识的,她看着身后穷追不舍的陌生少女,无端笑起来。
这女子又变换了容貌,但换来换去,灵魂始终像磅礴葳蕤的高山,比她见过的任何灵魂都更纯粹且耀眼。
——就是此刻!
天华菁跨过拐角,桀桀利笑,出手搅散小天魂。阿尧单手结印,口中念一声“去”,阴阳罗生刺飞越到小天魂上凝聚魂气,而阿尧拿出弯刀,刀尖一往无前划向天华菁。
刀扎进天华菁体内时,阿尧隔空划线,换势掐诀,顷刻将刀身粉碎,灵力炸开,先一步搅碎了天华菁的躯体。
碎成尸块的残躯上,跳出来一抹妖识,被阿尧眼疾手快斩草除根。
她越过去收拢向月阑的小天魂,低头朝天华菁尸体看。
早就灰败的人皮塌下来,但咽喉接口处竟然还有血管翕动,缓缓流出鲜血。
阿尧踩在雪白羽绒上,突然听到放大的心跳声,如鼓点般敲在她心上。
咚——
脚底羽绒开始摇晃,像皮肉一样滚烫而柔软。
这是……她回头,看见九条长尾毛绒绒的,直冲云霄,爿曳着睁开眼睛!
就见九尾顶端都生了一只北极瞳,冰蓝冷漠,锁定一人一魂。
阿尧强行把小天魂塞入罗生刺,一跃三尺高,凌空呼唤一句“剑来”,归雪剑在手,配合界外虚空一剑去晴,生生斩开界痕,她冲出去,目睹剑气环形扩散,把尧山拦腰斩断。
翻盖的山体中缓缓升起雪白羽绒,直到正午时分,一双巨大而冰蓝的眼眸出现,俯视整座金陵。
她放出了一头上古极目狐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