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生花
他们像无数个在无涯峰上早起的清晨那般,借着沙水打量彼此熟悉而鲜活的模样。
——就好像他们从来没分开过。
阿尧觉得神魂晃动,整个天地只剩她和眼前人,不见诰岚踪影。
赫寒聿愣了一会儿,终于笑起来:“还以为你不来了。”
阿尧见他看自己,伸手轻轻拽了一下赫寒聿的袖子,又转头去看沙水,水面斑驳,把他们的影子搅在一起。
这究竟是过去的赫寒聿,还是如她一样从百年后的今天闯进来的?
“你是被神木带进来的?”她想往不那么残忍的方向猜。
“我在‘当下’。”赫寒聿摇头,“你在未来。我与水神的交换需要牺牲一部分东西,这部分必须由你结束因果。”
“所以我猜,我可以等到你。”
阿尧明白了,松手放开他,“这时候我已经死了。”
“……嗯。”赫寒聿垂眸望向归雪,再次看着她,眼神专注,“是不是需要杀了我,你才能出去?”
阿尧定定与他对视,没有骗他,迟疑着点头。
赫寒聿沉默良久,笑得无奈,却仍是缓缓握住归雪剑,眼都不眨对着自己心口扎进去,语气满是眷恋:“其实我希望此刻时间过得慢一些。你走以后……”
他在这里停住,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话题,“倘若我们还有再见之期,我又会祈求时间过得快些。”
阿尧扬首,眼里写满不忍,她手上青筋毕现,却忍着没有拔出归雪剑。闻人遥一死,铺天盖地的流言爆发,但凡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人,多半都不好受。
只是,她没有更多立场来剖白情绪。她想问赫寒聿相信她吗,也想问他取仙骨疼不疼,更想问他为什么……因果的尽头是她,而不是别人。
是不是我在你心里,也不仅仅只是师妹?
可惜前后百年,先是闻人氏圣女不与外族通婚,后是生死一线牵的压力,两权相较,她这一点点儿女情长似乎只能淹没在天下大义中,变成午夜梦回不敢说、不敢认、不敢接受的泡影。
她们都没有提及过往,也没有向彼此倾诉如今。
赫寒聿依然笑着,慢吞吞拉近二人的距离,阿尧晃神间感觉到师兄冰冷身体靠过来,蓦地将她拥入怀中。
他握着归雪的手渗血,颤抖着松开剑,紧紧扣住她肩膀。血腥味并不好闻,萦绕在两人鼻尖,时刻提醒着他们眼下有多狼狈。
“师妹,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现在的名字?”
我想比所有人更早找到你。
阿尧也松开归雪,长剑“哐当”落地,她想从心一次,轻轻回抱师兄,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会再见的。”
眼前人的体温异常冰冷,她想安慰他却无从开口。耳畔吹过微风,赫寒聿声音很轻,似乎是怕打碎这段梦。他说:
“很多来不及说的话,眼下都没意义了。”
“生辰快乐,阿遥。”
唯独这一句祝福,纵使迟了百年,赫寒聿也必须说出口。师妹的十八岁魂飞魄散,累累伤痕依附在摇摇欲坠的残魂上,于轮回中漂泊。所幸白骨之上万仞不灭的这朵血肉之花,又开放了。
上天是眷顾他的。
阿尧听见仿若亲昵耳语的话,眼底水汽氤氲,往事像潮水回溯。
无涯峰终年飞雪,六岁往后的每一个生辰,她都在峰上度过。凌霄仙尊性情冷淡,手底下的弟子也大多并不热络。闻人遥每年最期盼的就是与闻人述传音,互相倾诉一整年的喜怒哀乐,庆祝她们一同来到世间的第七、第八、九个年岁。
后来闻人述不再与她来往,陪她庆贺生辰的人变成了赫寒聿。
凌霄仙尊没有给孩子们优待,大家想要什么,都得自己挣了灵石去换。赫寒聿不能修炼,攒灵石便额外困难,擦地扫雪乃至于跑腿,他总是风轻云淡应下来,没什么宗主之子的包袱,一年攒了几十个灵石,一大半用来换宝器。
宝器他用不了,闻人遥也不敢要。彼时阿遥只觉得大师兄心性良善,她却无法心安理得接受他的馈赠,全因瀛洲圣女是不缺好东西的,相比起来,赫寒聿就太需要身外之物来装点实力。
一年又一年,宝器变成了衣裙、首饰,还有一些奇巧的糕点。
闻人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大师兄,为何帮着她庆祝生辰?赫寒聿当时笑得坦荡,眼里装满了少年人的清澈:
“因为你是我的师妹。唐飞、柔双他们过生辰,我也会准备礼物。”
闻人遥于是悄悄观察了一年,无涯峰上师兄师姐们过生辰,大师兄果然都会送礼。少女那点小心思就在日复一日的纠结当中,如一簇烛火始终不灭,却也没有进一步长成燎原之势。
阿尧回过神来想应声,却在瞬间拥抱了漫天虚无。她退开,看赫寒聿瞬间碎开,那些星星点点破碎的过往,被狂风吹散,留在他和她错开的时间里。
火焰冲天,神迹碎开,她们脚下已经遍布烟尘,完全看不清前路。
“呼——”她闭眼,将眼泪憋回去。
该醒了。
阿尧凭感觉找到诰岚,神迹结束,她们又见面了。诰岚心急火燎冲过来,刚要开口,猛地呛一口浓烟。元素场结束前,灵气消失,所有人只能用□□凡身捱过去。
阿尧调整好情绪,扶住诰岚,拽着她往上风口走,继续待在这没有活路。
炼境里的人是赫寒聿吗?高境界的火属灵象拥有者。
她没办法睁开眼,也没能联系上公仪恕等人,自然无从知晓元素塔眼下点亮到哪一层了。
两人在火海里乱窜,还要时刻防备倒下来的高大树木。
浓烟滚滚,凝聚成巨大的蘑菇云,又像黑色羽翼,席卷空气中最后一丝活路。
元素场的强度远远高于她上辈子参加,要么是神秘人境界太高,要么是与周围磁场混合产生了空间折叠,内外包夹。
阿尧扛不住,咳了两下,脸色已经憋得发红。
她和诰岚不断尝试结印,可惜灵气始终封闭,不能被转化捕捉。
“轰隆——”
訾金雷打在面前,两人互相拉扯往后退,险擦着雷光躲开,俱被这突如其来的第二元素吓到。
元素场乱了。
阿尧一颗心不住下沉,蓦然掐住手心,竭力睁眼看向天边乌云压顶。
会不会是……神木开花了。
她始终没忘记,自己伪装成胡映星是为了离神木梨果近一点。
此刻种种天象,都昭示着不平凡,倒不如真把它当做梨果出世的征兆。
阿尧被烟熏得眼睛干涩刺痛,用力闭眼缓解后再次睁开,目露愕然:
八角魔兽降临,顷刻布下魔瘴,身后浩荡跟着魔军,看得阿尧以为是错觉。
魔军竟然敢堂而皇之出现在人间!
魔族按捺不住,等不及七杀苏醒,冒着提前暴露隙点秘密的风险,也要来分一杯羹。这场梨果争夺,远比她以为的更危险、更可怖。
一旦谁拿到神木梨果,免不了被追杀至天涯海角。
阿尧再度闭眼,认出天边魔星的身份。
张月鹿——七星骑第一。
……不知月白那里顺不顺利。
巨大不安笼罩住阿尧,她立刻决定出手。
手腕反转,却被诰岚握住。诰岚管不了浓烟,紧紧靠过来,用双手挡着烟雾开口:“我帮你。”
阿尧不解,诰岚已经拿出竖琴,“我知道你是谁了。秋海秘境的消息被联手镇压,但我和你一样是三大山传承人。”
“我相信我们的高傲不会对魔种低头——圣女。你不必急着否认,我有自己的判断。”
阿尧张嘴,两人同时猛咳,但她终于肆意笑起来。
你看,有些人相信你的理由很纯粹。这信任或许完全源自诰岚对宗女身份的骄傲,又或许来自她对闻人遥的认知。
她们是生来就背着“道”的人。
就这么简单。
阿尧凑近,在风声中与诰岚密语:“我们先闯出去。”
怎么闯?当然是——
她没有召唤去晴剑,而是用血脉强行唤醒灵剑,抽调剑内源源不断的灵气。
灵气入体瞬间,久违的功法归位,阿尧召唤归雪剑,拉上诰岚翻身御剑。她结守一印,香雪梨图腾蓦地开始汲取几方元素场叠起来的磅礴灵气,幻海之上灵波汹涌,阿尧就着凝聚在指尖的巨力,光明剑道第二式体万合出手,两人像一颗流星冲出壁障,落在乌云下。
诰岚瞬间飞天,琴音四射,两人体内经脉暴动,灵气踏上更高台阶。
妙音琴声调陡转,变为刺耳魂击,阿尧身上有妙音免疫,与诰岚对视一眼,持剑往神木那里杀去。
脚底下无数个炼境天地色变,穹顶同样破碎,跑出来一些修士。
哦,也不全是修士。此前伪装成人的妖魔鬼怪已然不顾一切露出原形,飞禽走兽,魂体魔鬼,百家戏台一触即发。
她混在魑魅魍魉中,显得分外娇小。
沙森废墟上,神木顶天立地,已经绽放三朵炫目洁白的梨花。花心缓缓冒出淡黄梨果,还很小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冲出元素场屏障后,一切术法恢复如常。诰岚传音给阿尧:“我们一起过去,蓬莱有人盯着,我与‘胡映星’也不该合作,所以必要的表面功夫我们得时刻注意。”
阿尧应她一声,两人前后飞天,时不时还交手片刻。
天幕上划落数道灵击,魔瘴忽然如五指山压下,把所有人的视野遮盖。阿尧用神识去看,前世交手过的少年人如今几乎都成了各个宗门的支柱,但他们没有朝梨果出手,而是拦住彼此附近的抢夺者。
那她与诰岚的对手就是各宗首座了。
三颗……你们会怎么分呢?
阿尧立刻想到凌霄仙尊,断了一臂的剑修,再没有人会比他更渴望梨果重塑右臂。
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是最不需要梨果的。完全觉醒的神芝仙草图腾威力不亚于梨果,论修复无人能敌。不过她得救月玄,至少一颗必须拿到手。
思及此,阿尧换印争锋,顷刻间已经来到神木脚下。
魂击到来,她用恨沧水挡了,转身接住张月鹿斩至的魔罗刀。刀剑相撞,剑光霹雳,两人交手一瞬即刻分开,阿尧看着被魔军团团围住的神木,冷嗤一声。
要靠近梨果,必须突破魔军大阵。不过这大阵,看着唬人,却几乎都是魔种虚影,想来张月鹿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带数众魔物跨越隙点。
她和诰岚算速度快的,第一时间被张月鹿盯上了,反而是设想中的各宗首座无人出手。
那么大一个魔星出现,正道修者却无动于衷,看来都在指望替死鬼开道。阿尧持剑,意味不明看了眼身后,突然传音诰岚:“你去右边,我来清扫这边。倘若仙门出手,拦住他们。”
名门不与三大山亲近,是实话。所以诰岚作为蓬莱宗女,面对凌霄等人寸步不退,也无人会怀疑。
阿尧结剑印,第六式飞百鸟出现,剑尖从左往右划过魔军,她掐准时机换印,四式斜万澜陡转,配合香雪梨图腾不断汲取的灵气千钧一杀,数万藤蔓破土而出,瞬间绞杀魔军虚影。
张月鹿眯眼,平野上奔腾冥鹿,四蹄飞扬尘土,将藤蔓踩烂。
“咄咄”兽蹄吹响了号角,东方千刃横飞,无差别攻击这一片。
凌霄仙尊和飞梁仙子联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