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泪啼
福山秘境乱作一锅粥。
有人在狩猎生命,有人在抢夺机缘,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阿尧猛地止步,侧身接住突袭,往反方向退。
她身上的伤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长裙血迹已干,杀手敏锐察觉到阿尧的速度变快,于是眸光转凶,与她错身之际,突然拉爆迷魂气。
视野瞬间消失。如墨夜色像被倒进她眼里,严实遮住目光。
阿尧凭直觉弯腰,躲开长剑,反手握住耳旁出现的另一把剑。
两个人。
又来了一个。
她召唤去晴剑,却被第三道剑光拦住!三名杀手都是剑中佼佼者,顷刻落阵,三剑交汇将她圈在原地动弹不得。
去晴上天后迅速抄底,斜着放出七式憾有缺,在黑暗中争取到一个裂口。阿尧抓住这瞬间的机会,悄然握住阴阳罗生刺,凌波微步撤退时狠狠划过杀手。
空气中突兀响起闷哼。
还不够。罗生刺打了个转,移形换影到左手,阿尧蓦地单手结印,取魂分魂,下手毫不留情。
杀手的剑落地,阿尧的剑趁虚而入,挑开三人剑阵的缺口,百鸟冲击撞入,总算为她打开生路。
“裂。”
有人在不远处轻声呢喃。
阿尧神色剧变,恨沧水已经张开保护罩,也没能挡住为她专门定制的气波爆裂。
她能感觉到神芝仙草像一根针,穿灵引力不断游走于伤口间,填补她身上的破败,可惜气裂对灵气的克制强大到霸道的地步,完全蚕食了周身灵气。
人体砸在地上,倘若太疼太狠,起初是察觉不到自己有多狼狈的。
阿尧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她眼冒金星,丰富的战斗经验告诉她,眼下自己绝对被气裂掀翻,再糟糕一点——
飞蚊点点缩小,她的目光里终于出现了人。
好多人。
她倔强抬头,顺着两把剑往上看,最终把目光定格在拥有朔源印的人身上。他在她眼里有三重影子,摇晃来去,始终停不下来。
……华衍,你送我好大的阵仗。
周围大多数人都是追着朔源印前来的,蓦地瞧见几人爆发了更夸张的打斗,于是停下来围观,剩下部分杀红了眼的修士蠢蠢欲动。
“大小姐,好久不见。”杀手之一,是一名干练的女人。
阿尧听见这声音,一时没想起是谁。直到这人的剑穗落下,她才咬牙咽下喉头腥甜,缓缓笑开。
“修曳!”闻人述来了,她的头发完全乱了,搭在肩上,被人扶着赶来。
阿尧将眼神放在她身上一瞬,又回头与女人对视,定定转向她手里的剑,轻声说:“好久不见,夫子。”
那把剑名遥生,和闻人遥的名字一样有个“遥”寄托思念。那条剑穗,是闻人遥拔起归雪剑那年,亲手送给修曳的束脩。
修曳是她的开蒙夫子。
她和瀛洲的人交手,向来是藏着归雪剑不用。
修曳同样还给她一个笑,笑容里却没有温度,公事公办道:“家主听闻您故去,伤神非常,替您张罗了圣女该有的葬礼。只不过二小姐说您未死,我们这才赶来寻您。”
阿尧温和地看向闻人述。
“您在外受了委屈,家主便言该接您回去。只是——归雪失窃事大,按理窃者当诛。念着归雪是您幼时宗认的第一把剑,属下免不了代家主问一句,这剑,如今在您手上吗?”
阿尧看见诰岚了。诰岚在人群后方拧眉,似乎想要同她说什么。
她沉默着没应,慢吞吞摇头,希望诰岚能明白她的意思。她晾了修曳一会儿,感受体内断裂的经脉供给,伸手把碎发捋到耳后,说:“这话问出来,夫子已有答案。”
修曳在闻人遥幼时已经是复生境巅峰,如今——她探不出来。
“善,”修曳始终站在阿尧半步外,“家主爱女心切,但礼不可废。这才许属下前来,执家法后带您归家。”
周围渐渐有人声飘来。
“闻人遥不是死了吗?”
“没听过祸害遗千年?”
“剑尊他们去往瀛洲我就觉得有鬼,如今神芝仙草仅剩一位独苗继承人,毕竟……剑尊的手,咱们也都感觉到了。”
无量骨出现时,闻人述挣脱仙官的控制,冲过来握着修曳的手,“夫子!归雪失窃与她无关!”
声音之哀切,神情之真挚,令阿尧垂眸。
修曳脸上的神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可惜无量骨像一条带火的鞭子,凌厉划破空气,眨眼已经落下。
阿尧抿唇,决定死咬着唇不发出痛吟。
为什么不躲?现场不下十道威压盖在她身上,此刻她还能挺直背脊单手撑地,已经十分不易。她毫不怀疑若非图腾藏得好,这些埋在众生中的主杀派会毫不犹豫把她的救命稻草撕碎。
下一刻,她握紧的拳缓缓松开,脸上露出不可置信来。
闻人述扑过来将她压倒,硬是替她吃了无量骨的第一下!
阿尧侧头,轻而易举就能看见闻人述咬得发白的唇。她忽然伸手轻轻揽住闻人述的腰,仿佛很是感动,“何必呢。”
无量骨这么快的速度,一个盲人能比它还快地作出反应……阿尧酝酿着情绪,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出声:“还能叫我一声姐姐吗?”
闻人述愣住,准确无误与她对视。
修曳皱眉,不想看姐妹情深,招手命令仙官把闻人述拉起来。没想到阿尧看见她的动作后,用力搂住闻人述,语气乞求,“夫子,瀛洲的规矩我还记得——私窃禁地灵宝者,无量骨五跶。无量骨的威力你我心知肚明,今日过后我还能见着谁呢?”
“不如让我与妹妹最后叙叙旧。”
阿尧不管修曳怎么想,自顾自与闻人述说:“不愿意吗?”
仙官已经拉住闻人述的肩膀。无量骨第二鞭蓄势待发,闻人述却忽而惊叫:“不!”
阿尧松开放在她腰上的手,神色淡淡。
“那就去死。”
仙官听了大惊失色,连忙把闻人述拉起来护在身后。阿尧肆意笑着,整个人瞬间被地底破土而出的藤蔓包裹。修曳要动手,却惊恐地发现阿尧不知何时抢到了灵气,藤蔓朝她们打来。
她立刻想到什么,招呼所有人撤退。
可惜,晚了。
无量骨落下,鞭笞藤蔓抽在阿尧身上,她像一颗倏然收紧的心脏,全身抽搐后硬忍着绷紧肌肉。
“骤老!”修曳急呼。
有朔源印的男子沉默许久,再次出手。
诰岚觑一眼身边的蓬莱仙子,暗暗咬牙,蓦地划出琴音,对抗骤老的气裂!
天人境的力量摧枯拉朽,阿尧捕捉到妙音,更疯狂的计划在脑中成型。
她手脚并用爬起来,听见修曳对闻人述说:“二小姐,你来。”
无量骨到了闻人述手里。阿尧豁然抬头,修曳再次出声:“想想夫人。”
闻人述深呼吸,一步步靠过来,双手握着无量骨,泪眼婆娑,“……对不起。”
阿尧徒劳地张嘴,没能说出什么。要怎么说呢?问问她你到底是不是闻人述?暄夫人还好吗?不要被她们威胁?
如果这不是闻人述,阿尧没必要浪费感情。如果这是闻人述,难道她该告诉小妹别管母亲——管管我的死活?
“动手!”
闻人述闭着眼挥出无量骨。
没有人看清阿尧是怎么做到的。她们只能近距离瞻仰双图腾出现,一瞬间把干涸的灵气抽调回来,那把瀛洲诞育的纯白之剑,毫不犹豫贯穿了闻人述的胸膛。
阿尧感受到鲜血滚烫。这血液浇在她手心,沿着归雪剑槽汩汩流动,嘀嗒、嘀嗒,敲在众人心上。
她杀了她的妹妹。
闻人述伸手死死握着归雪,空茫双眼仿佛瞬间复明,眼瞳皴裂而绝望,颤抖着呢喃出一句“为什么”。
阿尧拔剑,眼神睥睨,“把我当你姐姐?今生的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修曳惊呆了,反应过来后双手结印,长剑还没再次出鞘,闻人述的身体却像一颗种子,心脏爆炸,野蛮生长出无数血藤。被藤蔓扎到的人,立刻感觉到体内生机像流水一样从指缝溜走,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
阿尧趁乱抽身,神色比死水还要平静。
蓬莱的神芝仙草一度被奉为真神,大概是在第二任圣女将仙草作用完全开发时。后来却因闻人偈一度成为邪典。
闻人偈发现圣女印可以把图腾的力量转换为再生血肉的力量,于是悄悄用稚木之力研究血藤,利用血藤汲取骨血的邪性来改造神芝仙草,把神芝仙草的生命灵力附着在血藤上,实现了直接汲取生命。
没有这一茬,闻人偈活不下来。
但闻人偈不是因为这个被闻人氏抹去存在的。
阿尧舔唇,默默感谢愚姝。
愚姝大概是害怕阿尧翻脸不认人,和诰岚分开后就悄悄给她发了玉简消息。
【我没有冒犯圣女的意思,也没有揣测旁人的癖好。只是有件事你应该感兴趣:闻人偈发明了图腾叠加血藤供养生命的办法,我不知道具体的操作,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用这个方法对抗了七杀对母体的掠夺。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母子。】
愚姝不曾拥有过圣女力量和神芝仙草图腾,所以不明白闻人偈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但阿尧与闻人偈一脉相承,稍微想一想就明白了。
圣女力量才是她们的大杀器。所以前生,闻人遥就算拥有图腾,也没能在围剿下保住□□不断再生。因为她不曾行圣女冠礼,最重要的转换能力没有到手。
稚木与源水,水生万物,新木发芽。神芝仙草图腾象征的是磅礴生机,这生机需要一个契机转化为闻人氏的力量。
它强大,但并不是天道无私的馈赠。
现在,她要用闻人偈留下的秘密翻盘。
人就是最好的血肉种子。当这颗种子孕育的血藤开始猎杀,阿尧就拥有了源源不断的、转换过来的生命。
藤蔓保护她离开人群,高高站在石台上。
幼时,修曳曾经教过她“春风吹又生”。温暖的风拂过大地,会带来生命奇迹。一颗小草有了心跳,有了水源,只等一阵风,就可以开始她的奇妙之旅。
种在“闻人述”心脏上的这株血藤,吹了风,就不愿再回到地底。它会放肆、疯狂地掠夺所有生机。
它会比所有竞争者都渴望阳光。
阿尧的剑换了。去晴剑躺回灵台,而归雪陪伴她伫立在狂风中。
在动手前,她突然短暂凝望天幕。
真正的闻人述一定被逼迫看这场行刑。所以才会隔着时空万里,感受到阿尧的犹豫,声嘶力竭地给她灵魂上的提醒。
那么闻人述也该看到,姐姐毫不犹豫要她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