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水之祸
世上的感情分为很多种,或出于血脉,或源于一见钟情;或来自枯木逢春时,或生于淤泥白首。
阿尧始终相信情感是需要动机的,不存在莫名其妙的爱与恨。
在暄夫人为她编织的那一生里,她是三个孩子中最不被爱着的那个。从现实反推,闻人述天生目盲,无隐自小离开亲人,而闻人遥拥有了这个世界最硬的通行证文书——力量。所以在清醒梦中,暄夫人给了她们圆满,给了闻人遥同样圆满但又缺了什么的情感。
阿尧停下来想了一下,发现夫人给她的是“平静”。
平静地让她接受平静的一生。哪怕被忽视,也是福分。
不能说不好。人间年轻的夫妻常常送给孩子诸如“平安顺遂”这样的祝福,不求子女出人头地,只求细水长流吃饱喝暖。
闻人遥可以接受一个果子,夫人没给她给了其他孩子;但不能接受本来是她的果子,被夫人用手段拿走送给另一个孩子。
更何况,这场梦本来就因救另一个孩子而诞生。
在这个虚无梦境里,暄夫人要用浅薄的母女情分来编织一个能骗过她的“现实”。很可惜,她汲汲营营,仍然逃不过自己心底对诉雪、无隐的愧疚,以至于哪怕是众人的嘴,都成了她在意诉雪的证据。
看看,以闻人遥为中心的骗局,都要把无隐捧上神坛,还要令她被打上长得像诉雪的标签。
甚至梦里她只配得到一个“大姑娘”的称呼。
阿尧深呼吸,凝望着阔别百年的母亲,轻笑一声。在这场怀璧其罪的围猎中,她们都太久没见彼此了,久到女儿对母亲的称呼成了“暄夫人”,而母亲对女儿的印象只剩下“大姑娘”。
神识不再朦胧,她终于清楚看见暄夫人如今的模样。
她们确实是不像的。阿尧收回目光,有些头疼地转向羽衣灯们,不认为羽衣灯亮,故人就回来了。
她没有发现任何神魂归来的迹象,铃宫寂静,四野阒然,连魂铃都不曾响起。
闻人偈又在搞什么?
“……谁在装神弄鬼?!”仙官出面喝止,天幕安静许久,没人作出回应,反而是这位的声音太大,沿着盘龙柱响了三声还留余音。
华衍面色沉沉,质问闻人述:“你为何突然跑来这?”
“闻人遥不见了。”阿尧用闻人述的语气回答他,面不红心不跳。
众人于是都看过来,大部分人是不信的。
阿尧接着编:“我感觉到她来了这里,才追过来。”
有不下五道神识扫开,她立即意识到他们中的部分思维被带偏,迫不及待要寻人加大力度围杀闻人遥本体。毕竟,神识不在这,那不就是回去了吗?
阿尧冷哼,对着华衍觑视片刻。
老匹夫不知道弄了什么,她现在没办法主动脱离闻人述的身体。按照闻人述前两次请魂的表现看,这次闻人述多半也不知道怎么把她的魂赶出去,她们被动地成为了一个容器里绑定的两具灵魂。
阿尧灵光一闪,想到双台羽衣灯。她问:“暄夫人当初是怎么把我和你的羽衣灯分开的?”
“胎血。她用我们的胎血炼化了一把匕首,硬生生割开的。”
这么邪门?阿尧只知道紫河车,那或许胎血是差不多功效的东西?她脑补了一下,实在想象不出那一丁点胎血译暄是怎么保存了这么多年,又炼出一把匕首的。
她扫视一圈没看见修曳,但在暄夫人身后的盘龙柱下看见了无隐。
还敢来——那就用你刺激一下暄夫人,还有……诉雪。
众人只见闻人述如一杆枪般脱身,虚晃一招,等大家出手拦人时,这人却好端端站在原地,连手指都没动一下。
不……暄夫人豁然回头,无隐头顶的雪白长剑已经沿着脑门切下,再次见血。
“归雪剑?!你!”碧轲仙尊惊,仔细看去,又立刻否认,“不,不是归雪。”
“你竟然可以做到无剑塑剑。”
凌霄仙尊同样表示意外,不过他到底是当世第一剑,没怎么迷惑就明白过来,阿尧恐怕借由之前的种种际遇又进步了。
归雪剑的影光沿着无隐头颅划落,阿尧抿唇,已经做好反抗的准备。
她瞥一眼暄夫人,确认了她们还留有后手。圣女印的极限是五次,同一个人受到五次圣女庇佑,将不再能抵抗致命伤害。
无隐总共受了四次。
还有一次——阿尧操控着闻人述的身体后退,瞬间来到盘龙柱下。藤蔓乘着风从地底攀越千米缠上山顶,刺破浓雾袭来,无隐身上再次燃烧起浅绿屏障,只差一步!
“拦住她!”修曳出现,像一把人体长剑,人剑合一杀至阿尧眼前。
阿尧无暇分心,凭感觉挡住第一下,一跃抓住无隐,手脚却忽然不受控制般发痛。她心神巨震,不可置信地回头,果然看见般若掌隔空打牛,将毁天灭地的散元之力全部灌进闻人述灵台。
因灵□□立且外来者不可感,她第一时间没有察觉这具身体的异样。直到灵台碎裂反震的经脉□□波及到她的魂识,阿尧才意识到华衍做了什么。
“她是从小在你身边长大的孩子……”阿尧即刻召唤神芝仙草图腾,可惜修身之力难以填补灵体流失的漏洞,闻人述体内的灵气仍然以恐怖的速度流失。
“念擒心咒,洗尘心给我。”阿尧快速从脑内过了一遍所学功法,把月玄曾经修炼的妖法告诉闻人述,命令她马上照做,“不念我就杀了暄夫人。”
闻人述或许是被华衍这一手打蒙了,顾不得许多,乖巧念咒,阿尧闻言闪身到无隐左手边,用力捏碎洗尘心抠进闻人述体内。
闻人述瘦弱的躯体骤然爆发出力量,以洗尘心为支点,生发数条血藤,毫不犹豫扎穿无隐。
暄夫人终于出手了。
铃宫背靠主山,山顶清泉脉蜿蜒直下,此刻喷发出大片苦水,沿着山道蔓延,转眼就要淹没闻人述。
“停下!”
闻人述忍着剧痛驱赶阿尧,刹那间想到办法:“灵台毁了后这具身体困不住魂魄……我知道了,他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
“别想不可能的事。”阿尧撇嘴,在水波里稳住身形,竭力打破无隐最后一次圣女保护,五指毫无顾忌地抓上去,猛地将指尖插进无隐颈侧,血线叠加血藤,把生命汲取的速度翻了个倍。
“圣女保护是有感应的……诉雪救不了你。”
无隐蓦地睁大眼睛,浑黑眼球逐渐凸起,忽然遍体生眼,尤以额心那只巨眼瞩目,令阿尧有片刻恶寒。他伸手,手背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小眼睛,极速翕动间似乎被阿尧的力量吸引,逐渐往闻人述手指那里爬动。
阿尧第三次见这东西,表现得无比镇定。她像死神举刀,凑到无隐耳边呢喃:“我的圣女保护一次未出,而诉雪的次数用完了。”
“想活可以求我。”
她当着无隐的面,命令血藤吸食小眼睛的浑浊池液,目送小眼睛豁地消失。
无隐呆住了。他的眼球越来越凸,在闻人述感觉即将要爆开之前,这人膝盖一软,不顾脖颈上的血藤而一把跪下。阿尧亦没有松手,利藤刺从无隐下颌开始上挑,直接划穿他整张脸。
血藤带来的颤栗竟然就没有了。
无隐哆哆嗦嗦间用力抬手摸过脸庞,又石化般定定跪在地上,忽然猛抬头,“救我!救我!”
他转头义无反顾冲向暄夫人,拦腰将人撞到地上,脸上出现了偏执的疯狂:“不许杀她——废物!五次不够!她还有——她……”
无隐漫无目的地冲撞,声音陡然拔高:“住手!”
水平线收束,一个完整的小立方忽而漫涌,层层叠叠包裹了闻人述。
阿尧在深水到来之前及时掐了一个闭气诀。
深蓝遮盖视线,掠夺呼吸,她眼前缓缓浮现少女的身影。
这方水牢仿佛困住了十四岁的阿尧。彼时她从志川逃跑,只拥有宝贵而短暂的一息闭气时间。引气入体所用的闭气诀与今日不可比较,但就是弱得像蚂蚁一样的力量,兜兜转转也令她来到了比肩前世的境界。
她姗姗来迟窥破月玄留在洗尘心中的遗言。
【如果你一世无忧,请不要打碎洗尘心最后的关窍,祝福你永远平安自由。】
【当你看到这些留影字文,就代表……我很不幸,又有点幸运。不管怎样,先为我们重逢的灵魂庆祝。我是闻人月玄,长话短说,我的所有记忆留在魂眼水镜,所有认主的宝物都会回到你身边,瀛洲不安全,请远离所有在闻人偈之后出世的男嗣,如果有可能……也请帮助所有一胎双生的女孩。阴阳之下,有人置换了血脉命数。】
【更多的事我不知道。但请务必用圣剑彻底杀死七杀。】
【如果你还小,学会蛰伏;如果你长大了,用他们送你的犬牙狠狠咬回去。】
【可以的话,希望我能借你的眼睛再看看月白。】
【我会忘记,你也是。但我们终将铭记。】
阿尧在闭气诀失效之前,望见霁日从山头洋溢,直直落在水牢里。
她抬手,慢吞吞接住这缕阳光,对闻人述说:“这是我的劫难,不该你来承受。”
水焱煜煜,阿尧猛地掐断闭气诀,所有力量凝聚在丹田,用水象特点无孔不入地拾起闻人述破碎的灵基,顷刻之间把阴阳罗生刺隔空从芥子囊取出来,代替灵核放在丹田中。
她竭力突破,水祸追在脚底咬得很紧。
众生之上,赫寒聿带着她伤痕累累的本体赶到了。
她的剑来了。
水牢再次闭合,把三个人同时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