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敢相见
“为什么我会忘了这件事?”阿尧沉默着,用意念与闻人偈交流。
闻人偈似乎走神了,那具纯白灵象若隐若现,直到几个呼吸过后,她才回头无所谓道:“都会忘记的。没有圣女会记得这段往事,就当作是圣剑对已故之人的维护。”
“已故之人……圣药们?”
“嗯。”闻人偈的话语中丝毫没有对双生妹妹的怀念,血脉同根之人的生死与她仿佛与路人无异。
阿尧察觉到这一份微妙,转了话头:“那你为何记得?”
闻人偈再次与背景融为一体,一切如阿尧所想,禁地、圣剑也都只是幻想,她们仍然处于一片虚无的空白中。闻人偈的声音逐渐飘远:“因为我要朔源宝堑一遍一遍提醒我当年发生了什么。”
“你还不算太弱,放手去做吧。”
“对了,那残魂对你们姐妹俩没恶意,随她去吧。”
阿尧连忙将人叫住:“等等!”
闻人偈身上的光晕浅淡而柔和,光线变换时,这具虚无的身体好似真的在回头聆听。阿尧上前两步,放低了音量问:“源水劫因何而来?”
话音刚落,闻人偈的面庞出现在纯白当中,光芒掩映下显得分外年轻。她的笑带着轻佻,语气却难得肃穆:“源水劫是弱者的葬礼。”
“跨不过我这关,早点去死摆脱圣女的身份罢。”
惊风乍起,源水之声扑面而来,阿尧下意识受身下蹲,狂风带着无边水汽蔓延,顷刻间吞没她。
……
啪——
“咳…”
阿尧猛地清醒,眼睫上还挂着湿润。她突然望见赫寒聿宽阔的后背,微微出神后伸手拍了拍他,“师兄?”
赫寒聿回头,脸侧食指长的伤口分外瞩目。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阿尧,从袖口拿出微湿的巾帕,显见地有些无奈:“如今只能先应付着擦擦,这块我大致拧干了。”
帕子角落绣了一片空叶,阿尧一眼便认出来这是自己绣的。难为赫寒聿将这初学者的东西留了这么多年。她沉默着接过来,却并不用,抬手抵着赫寒聿的下巴,轻轻将帕子摁上他脸侧的划痕。
“感觉不到痛?”她神色平静,下手时换了力度,稍稍用力地压着。
赫寒聿有片刻怔愣,回神后喉结微动,“现在有点痛了。”
浸过水的帕子到底不太干净,阿尧替他囫囵收拾着,听他继续开口:“毕月乌伤得很重,我让燎赤就近带着她往中州藏匿,寻药续命不算难事,但最终恐怕还需要你出手才行。”
“她的魔体是后天强行修炼而来,此举多半和我一样,会受制于力量源泉,于她是七杀,于我是燎赤。七杀羽翼已丰,你不妨带毕月乌去白塔搏一把。”
“白塔?”阿尧停下来,蹲在赫寒聿身旁,“我知道世间有两座魔塔,玄塔在洗魂坡下。”
“是。白塔在黄库秘境下,燎赤打断了那边的献祭……早知道让那些人自生自灭好了,四大宗一半的精英在那,倘若当时他们身陷囹圄,你在福山应该会好过许多。”
赫寒聿遥遥望着无边无际的水海,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阿尧于是摇头,“没了四大宗,华衍也会出手。罢了,至少也见到了很多故人。”
“…不必介怀。”赫寒聿忽然松开手掌,露出掌心的一小块琥珀来。琥珀中间包裹着一大两小三只斑斓蝶,“血脉只是上天赠送的一道缘分,即便与父母有缘无分,我们也能去寻找另外的际遇。”
“嗯。老实说,我对暄夫人的记忆很模糊了,此番也有些意外于她那样冷漠的人,竟会为了一个小辈对自己辛苦生下来的人兵戈相见。”
“还以为无隐才是她的孩子呢。”
两人慢吞吞地聊着,这句话过后,空气明显冷下来,先前那种魂气出来带到的阴冷感再次袭来。
阿尧蓦地回首,“闻人述呢?”
赫寒聿听见这话,缓缓拧眉,“石岩断裂后空间有片刻扭曲,我再清醒过来,水位退了很多,这里就只有你。”
糟糕!
阿尧立刻起身,围着平台走了一圈,发现这就是他们三人最初站立的那个水石,此刻水位显然降得比刚开始还要低了。
是闻人偈出手,还是暄夫人无暇顾及此处了?
“我们分头找找。她今天受伤太多次,暄夫人不可能突然良心发现单独把她摘出去。”阿尧扭头,火急火燎要走,赫寒聿只能两三步追上来把归雪递给她。
他对此事不太乐观,暂时压下了话没说,温声嘱咐着:“别走太远,有情况喊我。”
“好。”
--
水涌无声,人去无踪。
阿尧尽量压低脚步,免得行走间水花噼啪,引起不必要的动静。
她且走且停,目光钻进一切可能有折角的地方,寻找那一抹白色。正有水石背墙而居,中间形成一片阴影。
阿尧抬脚走过去,弯腰先伸剑后探头,视线落在阴影里,再次失望而归。
“在找她?”
谁!
阿尧立刻回身,归雪剑拦在身前,凌霄仙尊从拐角巨石后走出来,手里那人可不就是闻人述?
闻人述被锁链绑着,缓慢又坚定地朝阿尧摇头,示意她快走。
阿尧眯着眼笑了,“我当是谁,原来是剑尊。”
凌霄的眼神钉在归雪剑上,神色不虞:“不过想叫你帮个小忙,你却记仇至此。闻人遥,觉得自己翻身仗打赢了吗?”
“您都千里迢迢跑瀛洲来了,还端着身份呢?有些话不说,是准备当成遗言?”
阿尧一派淡定。本来嘛,算上境界,她的剑可能堪堪与他打平,还不一定能削了天人境强悍的□□。可眼下灵气全无众生平等,她杀凌霄的可能性拔高了一截。
凌霄此人纠集一批正义之士,打的主意可不就是用仁义礼智逼迫阿尧出手帮忙修复断臂吗?
孤身涉险,他是到了穷途末日的境地。
“原话奉还给你。闻人遥,你以为我夺魂只是因为小珺?倘若你运气好,如今该拿回三缕残魂了。”
阿尧观凌霄成竹在胸,缓缓冷笑道:“激将法对我没用。当时饮魂阵引力不够,我的残魂你还分不到两缕,除了赫珺身上的,最多还能闻闻尾气罢了。”
“哈哈——”凌霄把闻人述扔开,从袖中取出宝塔,“那又如何?!今日过后,长生体之魂可铸神器世人皆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此便是瀛洲那帮人也只有想杀了你的份!”
这意思……阿尧目光转冷,看向宝塔。
“不错!此物正是用你的魂气浸染而成。光是残魂二分就有如此威力,闻人遥,你挡不住人的欲望。”
这九转玲珑宝塔还能在这儿使用不成?
阿尧心思转了个弯,懒得和他再费口舌,冲过去拉起闻人述,剑已经杀到凌霄眼前。
凌霄仙尊飘飘然侧身躲开这一剑,左手扶起玲珑塔,念一句“去”,宝塔顷刻放大,飘在空中俨然要压下。
阿尧即刻用剑挑起闻人述身上的链条,连人带剑甩出去,自己则竭力跑开,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宝塔覆盖的范围。
可惜宝塔显然将她锁定了,如影随形倏然砸下,而阿尧被人拦腰搂着往旁边撞,好险错开了。
“又是你。”凌霄挂相,对着赫寒聿咬牙切齿。
阿尧恍然明白过来,当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时,九转玲珑塔就能凭着相同的魂气轻而易举锁定她。但有其他魂气搅局时,情况又不同了。
方才不仅仅是赫寒聿赶来,她还第三次感受到那抹无名魂气靠近包围。
一半保护她,一半保护闻人述。
她若有所思地伸手虚空一抓,长眉舒展。
瀛洲埋葬了太多亡魂。
不知这又是谁?
“以大欺小,咱们剑尊的风采一如当年。”
赫寒聿讽笑道,斜斜靠在石墙边,正好把阿尧挡住。
他摩挲着手腕,眸光沉沉:“若不是秋海秘境内你的人太多,只废你一只手如何尽兴?”
“弑父杀弟,你还有什么干不出来?”凌霄质问他。
“杀妻伤子,和你学的。”
赫寒聿呛回去,背手在阿尧腰侧划了一个方向,轻声如耳语:“跑出去,那里有光。”
岂料二人还没达成一致,闻人述忽然挣扎着站起来,身侧狂风大作,莫名引得九转玲珑塔追过去。
“诶…完了,阴阳罗生刺里有我的魂气!”阿尧想到闻人述要做什么,伸手推一把赫寒聿,“快跑,禁地属于瀛洲,真塌了我和她受血脉保护,凌霄活不了的!”
“别跟过来!”
阿尧这句话说得急,不自觉就带了威胁意味。
赫寒聿目送她跑远,又目送凌霄毫不犹豫追过去,突然开口:“我还有可以交换的东西。”
“要为了她做到这个地步吗?”
“你也在成全她。我们是一样的。”
赫寒聿浅浅笑着,信步跟上。
--
水已经干得差不多了,闻人述在地面疾行,只剩脚步坠地的声响回荡在地底。
她喘得厉害,一刻也不敢放松,始终吊着一口气跑在宝塔前方。
“呃……”
体力告罄这一刻,闻人述终于如愿以偿看见了圣剑。
她立刻操纵着体内的罗生刺收回魂气,自己则是手脚并用在地上爬着靠近蓝水液池。
阿尧冲过来时,明显察觉到液池边有一堵气墙赶在她之前拦住了闻人述。
“走开。”
她面无表情拎起闻人述,闻人述双手被捆,剧烈挣扎着哭吼:“只有圣剑才能救你!”
“是吗?”
长生体不为外人所知,连闻人遥都是不久前才确定自己的第一世。偏偏第二世破境之时暴露了,阿尧想了许久,撇开其他因素,只从直接杀了她的人身上入手,一想就明白了。
杀人者是凌霄,闻人遥对他的吸引力从来就只有天魂,而不是所谓堕魔。
毕竟凌霄也不是悲悯苍生的人,他只掌握自己的欲望。杀闻人遥,不仅可以用圣女堕魔的理由名正言顺行事,还能将他真正的目的掩盖。
天魂可铸神器,偏偏暴露在万剑宗众人眼中。
这才是闻人述无心之言造成的直接结果。
她觑着圣剑,打定主意不碰它。历任圣女没见谁顺利用它斩杀邪佞,反倒因此姐妹落难反目的不在少数。
眼看凌霄同样追来,阿尧把闻人述身上的锁链暴力斩断,警告道:“那么多前辈都没能拔剑,你不要侥幸以为我运气特别好。”
闻人述一口气哽在喉咙,失落地垂眸不语。
锵——
两剑相交,凌霄的本命灵剑长妄宽而黑,被归雪压住仍不减气势。